一溪风月(六)
宫中毕竟人多眼杂, 雪龙垂下眼犹豫了片刻,然后说:“不必了。”
“我自己可以走。”雪龙坚持道。
她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一小片阴影投在眼睑下的皮肤, 显得皮肤愈发苍白。
隔着几步开外,祝扬凝视着她的脸, 发现她脸颊侧已经攀上了几分酡红, 不用想都知道是由于发烧的缘故。
祝扬静默地站在原地, 看着她明明双腿都快要站立不稳, 却仍强装着无事朝着自己走来。
走了几步,雪龙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 身形不稳往前倾去, 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一只手忽然从旁边迅速伸出,拉了她手腕一把。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此刻沾了点水渍, 有点潮湿。
“谢......”
雪龙一颗心落灰原地, 刚准备开口道谢,说出口的话却哽在喉咙里, 转而化作了一声压低的惊呼。
青年拉住她的手顺着她的腰线一路往下滑,雪龙还没反应过来, 脚下倏而一轻。
她浑身泛热, 却能感到冰凉的温度自膝盖处传来。
祝扬的手却像是浸在寒天冰雪里的玉石, 甫一碰到她, 冰冷的温度就顺着尚未干透的轻薄衣料传递到皮肤上。
雪龙一个哆嗦,艰难地转头看了看, 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被祝扬一只手抗上了肩头。
而他另一只手,油纸伞仍然好端端地撑在头顶, 晃都没晃动一下。
“你说你能自己走,就是指这副模样么?”
她手臂艰难地撑在祝扬后背处,听见他的声音自身后传过来,“还是打算直接晕在雨水里?”
“......”
雪龙抿了抿唇,静默了良久,这才开口道:“那你......还是背着我走吧。”
这个姿势也太奇怪了。雪龙心中有点儿说不上来的别扭,伸手敲了敲祝扬的脊背,只是说道:“你这么扛着我,我不舒服。”
祝扬站在原地,静了片刻。
过了好一会儿,祝扬略微弯下腰,将她稳稳放在了地面上。直起身子的一瞬间,雪龙似乎听到了他胸膛里的传来的一声无奈地叹息。
山洞之外,浓重雨丝连成一线,形成一道雨帘,隔着交织腾旋的雾气朝外看去,宫道上浅浅的积水已经汇聚成了湍急的水流。
山外惊雷又起,连带着假山的山洞都隐约传来震颤的回声,雨势似乎更大了些。
雪龙看了一眼,很有自知之明地收回了目光,走到祝扬身后,踮起脚尖。
大概是发烧的缘故,她逐渐感到有些头疼,细密的疼痛像是尖锐的银针,在她头脑中搅得天翻地覆。
这雨纷纷扬扬没个尽头,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依照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说不定真的会如祝扬所说那般,晕倒在半路上。
于是,雪龙伸长手臂,一只手搂住他的脖颈,然后小心翼翼将自己挂在了他身上。
想了想,又伸长了手臂,从祝扬手中抽走了那柄伞。
感受到身后的体温和心跳贴近,祝扬便放任她拿走了油纸伞,然后垂下眼,伸手去捉她的腿弯,轻轻松松将她背了起来。
下一秒,颈窝里忽的贴上了一颗滚烫的脑袋。
祝扬步子微顿,呼吸陡然间乱了一拍。
感觉到肩侧有点儿痒,他便借着视野里的馀光侧过脸去,恰巧看见她垂下来的几缕乱蓬蓬的黑发。
她的呼吸浅浅喷在祝扬的脖颈上,携着若有若无的幽香,却又带着他无法忽视的热意。
大概是因为察觉出祝扬身上的温度偏低,所以才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靠。祝扬感到颈侧泛起一阵细细的战栗,眉心不自觉跳了两下,稍微偏过头去,堪堪避开了那道湿热的气息。
然后,祝扬擡起脚步,从山石后面走出来,踏进淋漓的雨幕。
风雨潇潇的敲打声响在耳畔,雪龙趴在祝扬背上,随着他向前走动的动作,感受到他与她交织在一起的心跳声。
两人一齐陷入了沉默,祝扬安静地听着背上人的呼吸声,忽然开口道:“你和我说说话吧。”
还没等雪龙开口,他又补了一句:“......先别睡着啊。”
头疼来势汹汹,雪龙愈发感到头脑昏沉,勉勉强强打起精神,想了半天才开口:“这些日子,你总是往宫里去,是大王里出了什么事么?”
今天蜀君召见她时,蜀君的状况明显好了不少。
上一回她跟着祝扬面见蜀君,饶是她完全不通医理,也能看得出来,国君的身子已经亏虚透了。
这才过了短短的时日,她才不相信是什么仙丹妙药起了效果。
祝扬了然,很轻地哼了一声,说道:“半个月之后,是父王的生辰。t你也瞧见了,按照父王前些日子的模样,根本没有办法参加宴席,所以,朝中原先已经敲定好,父王今年生辰宴席就不办了。”
“但是么,前几日,那位镜神道长给了父王一种‘仙药’,父王服用了几天,身子竟然一日一日好了起来。”
祝扬低声说,“父王亲自下旨,说今年的宴席照常举办——朝中各部都措手不及,我也没法袖手旁观,这几日便一直留在宫里打点事务。”
雪龙脑海里晕晕的,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怎么可能有这么神奇的仙药。”
“当然没有。”
祝扬背着她,在小径的尽头转了个弯,“我私下找御医问过,这种丹药实则和寒石散并无差异,只不过用料剂量更大罢了。短时间内可使人红光满面丶精神焕发,然而这丹药......是有毒的。”
长期服用,不仅会逐渐成瘾,药效的反噬作用也会渐渐显现出来,直至有一日身体状况颓然垮塌,陷入无可挽回的境地。
国君奉这“仙药”如珍宝,也不过是坐井观天丶苟延残喘罢了。
雪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自觉将祝扬的脖颈搂得更紧了些。
“你不必担心。”
片刻之后,祝扬微微侧过脸,看了雪龙一眼,“宫中的这趟浑水太深了,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下个月宫宴,我会携你一同出席,你只要......”
雪龙轻声打断了他:“可是,我在这宫城之内,遇到了刺客。”
无论对方是谁,派人刺杀她的目的在于什么,她若想要置身事外,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这一次,换祝扬静默良久。
耳边只馀风声簇簇,雪龙盯着祝扬那摇晃闪烁的耳珰,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祝扬轻声开口:“......是我的错。”
雪龙牵了牵嘴角,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阖上眼趴在他肩上,淡淡道:“不是你的错。”
“......如果你和我一起遇上刺客,”雪龙深吸一口气,语气略有点儿疲惫。
她话音很轻,几乎与雨声交融在一起,然而说出的话却全然不似这么回事——
“说不定,刺客就不止一个小宫女,而是一群人了哦。”
......
沿着宫道在湖畔走了片刻,祝扬脚下拐了个弯,无数重叠的宫室楼阁如坠云端,突兀地映入眼帘,而脚下的宫道也随之变得宽广起来。
道旁聚拢的烟雾朝着两侧望去,路边的情形也落入眼底。
雪龙趴在祝扬背上,目光朝着道路的两侧望去,能看见不远处有宫人撑着伞步履匆匆地来去。偶尔有道士悠闲地溜达穿行过道路,身影很快消失在路旁错落的道观之间。
王宫中好像比她方才入宫时所见热闹了些,穿行在殿室之间的人步履安静又有序,各行其职。
不会有人意识到,不久之前在池塘边的小径上,发生过一起惊心动魄的刺杀案。
往来宫人看见祝扬,又看见安静伏在他背上丶举着一把油纸伞的少女,心中皆是暗暗吃惊。
饶是那少女半张脸埋在世子爷肩窝里,看不清脸,她那扯乱的发髻丶皱巴巴的衣裙和衣裙上触目惊心的血迹仍是格外引人注目。
油纸伞很小,两个人挤在伞下,依旧有携着雨水的山风吹拂过伞下的光景,打湿了伞下人的衣裳。
有水珠顺着世子爷的眉骨滴落下来,水洗过的五官显得愈发秾丽俊秀,他脚步微顿,动作温柔地将背上的女孩儿往上颠了两下,好让她不至于磕在自己的肩膀上。
然而,路过的宫女和内宦们都看得真切,世子爷深黑的眼里光影交织错落,随意扫向路边时,眼底那一抹稀有的温柔立刻被风雨吹散了,只剩下一片晦明难分的冷意。
世子爷心情不是太好。
宫人们侧立道路两侧,目送着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又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方才世子爷背上那少女衣裙上,那染脏了裙子边缘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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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在雪龙的记忆里都是支离破碎的碎片。
从前一个人在青唐都的牢狱里,受够了百般苦痛,雪龙都没有倒下过。因而她从来没想过,今日淋了这么一场雨,居然就这么来势汹汹地病倒了。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她所有的精力像是一张拉伸到极致的弓弦,终于在一场看似无关紧要的雨中,“啪”的一声断开了。
她在山洞里的时候,只是有些精力不济,而不过片刻功夫,已经烧得头脑一片混沌丶耳畔嗡鸣,仿佛无数嘲哳难听的音乐在耳边齐奏,惹得她心烦意乱。
雪龙混沌之中,分出一缕思绪,有些好笑地自嘲道:难道是在青河城过得太滋润了么?
祝扬将她背出宫门丶好端端交到车夫老杨手上的时候,她尚且还存了清明的意识,记得些零碎的片段。
例如老杨看见她的模样时吓了一跳,从座上跳下来的时候差点儿摔了一跤;祝扬将她安置在车厢之后,最后似乎是吻了她颤动的眼睫,然后转身迎着雨幕,又消失在宫门深处。
她记得自己好像想要张嘴喊住他,然而喉咙发紧,根本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只能看着祝扬的身影在视线中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巍峨深深的宫门里,再也看不见了。
即使是马车轮毂转动的声音,此刻落在雪龙耳中,都被无端放大了数倍。一路强撑着回到府邸,雪龙一直在暗地里掐自己的虎口,企图用细微的疼痛让自己清醒些许。
终于,她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微雨扶进了起居室的大门,大门一关,她甚至来不及去屏风后换身衣裳,就彻底失了意识。
雪龙知道自己身处梦中。
睡梦之中,她恍然睁开双眼,入目所及春草萋萋,山中寒露尚未褪去,笼着轻纱似的白烟。擡头看天,忽有飞鸟展翅,倏而掠过浩然天地。
林涛之外,隐约有江水流淌声。
她的年纪无端变小,个子也矮了不少,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她爹身后,跌跌撞撞地穿梭过林间。
温双壑走得太快,小小的她迈着短腿,根本跟不上步伐,走着走着,忽然“啪”的一声被一根树枝绊倒在地,整张脸埋进了地上的落花里,手中抱着的一捧春花也掉在地上。
她撇撇嘴,眼泪呼之欲出,却被她爹一只手从地上提了起来,拍拍脑袋:“怎么啦。”
她抽抽搭搭:“疼。”
温双壑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哭笑不得:“你不是说,今年不要爹抱着,要自己走去看你娘的么。”
她的小脸皱成一团,似哭非哭的样子,最后还是咬咬牙,站起身来。
“那你要牵着我走。”她年纪小就封了郡主,一开口却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理直气壮地看着她爹,“我们一起去看娘亲。”
温双壑笑了笑,牵了她的手,一高一矮的身影穿行过茂密的林间,一直往春江水声渐盛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她忽然问道:“爹,你去看娘亲,给娘亲带了什么啊?”
说罢,她挥了挥自己手里的花束。
春日暖融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下来,落在小女孩儿手中的花束上,留下点点细碎光斑,像是春日初生的露水。
温双壑指了指自己腰间挂着的玉笛:“喏。”
“你要给娘亲吹笛子?”小小的她大惑不解,“可是爹,你吹得不好听。”
混沌的幻梦里,温双壑轻声笑了笑,“是啊,爹的笛子,只是自己瞎摸索学的而已。”
“可是......只要我爱慕着她,我的乐声就能跨过生死之间,带着她未尽的意志,在人世间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