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风月(七)
这场雨落了一天一夜, 天色擦黑的时候,终于有了转小的迹象,细密无声地滴落。宫道上四处都是水洼, 夜光底下一照,泛出清明莹润的微光。
入夜之后, 空气里蔓上似有似无的凉意。长而幽深的甬道上空无一人, 忽然间有步履声由远及近传来, 祝扬提着一盏宫灯, 缓缓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周慎绥与他并肩而行,高墙之上的宫灯投下昏眛的光芒, 将两人的影子在地面上无限拉长。
周慎绥是听闻宫中闹出了人命, 才带着几个飞廉卫匆匆进宫的。
听说是宫中一处偏僻的池塘景观边发现了一个宫女的尸体。要去现场,需得穿过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周慎绥走到小径的路口,发现一众宫人簇拥于此, 探头探脑地朝着小路深处看。
议论纷纷, 却并不走近。
周慎绥一开始还以为是宫人们害怕尸体,匆匆t拨开人群向小径里走。
走了没多久, 迎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周慎绥擡头一看,有几个模样年轻的小宫女和太监正被守卫押解着朝前走去。
经过周慎绥时, 走在最首的小宫女擡起头, 一眼看见了他身上的飞廉卫制服, 眼底惊惶一瞬闪过, 又被守卫推搡着往前走去。
周慎绥微微皱眉,听见身后的路口处传来人群的惊呼声。
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直到那座雕刻而成的假山石映入眼帘,看见小路中间站着个人。
小径的正中央, 祝扬撑着一把油纸伞,负手而立。衣裳上不知为何沾了水汽,肩膀处的布料莫名皱起几分,像是被人用手指揪紧又松开。
空气中有似有似无的血腥气,混合在道边氤氲的草木清香里,平添几丝诡异。
“长史来了。”
祝扬朝着周慎绥点点头,随手朝着旁边的山洞里指了指,道,“刺客在这里了。”
他口吻气定神闲,周慎绥走向山洞的脚步却骤然一顿:“......刺客?”
“是啊。”
祝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裹在嘈杂的雨幕里,像是敲打于棋盘之上的棋子,“这也是我今日叫你过来的理由——方才,我娘子在这里遇上了刺客。”
风雨泼天里,周慎绥心头一惊,转过身去。
隔着雨幕看见祝扬状似平静的面容,听见他说:“凶手么,如今就躺在这山洞里,畏罪自裁。方才被带走的那几个宫人,都是素日里与她住在同一宫里丶与她交好的。”
周慎绥问:“殿下是要审他们吗?”
“是啊。”祝扬语气淡淡道,“若是审不出来......”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又补了半句:“既然情比金坚,孤就送他们去陪她好了。”
周慎绥走进山洞,俯身查看着那小宫女的尸首,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待他从山洞中走出来,祝扬仍然站在雨幕里,擡起眼睫,看了周慎绥一眼。
“我想请长史,帮我一个忙。”
几个时辰之后,最后一抹黯淡的日光消失在厚重的乌云之后,天色彻底暗了下去,长长的宫道上只馀下两人交错的脚步声。
祝扬忽然开口:“我瞧你苦思冥想了一路,是和今天看见的事儿有关,对吧?”
骤然被人点破了心中所想,周慎绥面上划过一瞬的诧异。他极快地收敛好表情,压低了嗓音:“......殿下明鉴。”
方才在假山旁,周慎绥仔细查看过那小宫女的尸首,稍一思索便明白了祝扬的意思。
世子爷是要借用飞廉卫在朝中乃至整个蜀中的威名,将王妃遇刺的消息大张旗鼓散布开来。
幕后主使既然能在王宫里堂而皇之地动手,飞廉卫即便能查出此人身份,也不一定能有与之相抗衡的力量。
所以,也只有这样的方法,才能使人有所忌惮,进而无形之中保护王妃的安全。
只是......
周慎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口:“殿下,光明底下,四面八方都是暗箭啊。您真的打算......”
说着话,两人已经走到了深长的甬道尽头。穿过高耸的宫门,青河城的街道屋舍如同铺陈开的棋盘,徐徐展现在眼前。
远远看见了停在宫墙下的马车,祝扬脚步一顿,重复了一遍周慎绥的话:“暗箭么?”
恰有湿润晚风扑面而来,猎猎鼓动衣袍。苍茫烟雨落进祝扬眼底里,化为一点光火映在眼底。
“那就冲着我一人来吧。”
祝扬道。
......
周慎绥和他又说了两句话,便策马回官府去了。祝扬目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独自在宫城墙下站了片刻,然后迈步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来的车夫不是老杨,而是那日送雪龙进宫的年轻面孔,见祝扬走近,有些局促地就要下拜,被祝扬随手扶了一把:“免了。”
“她怎么样了?”祝扬问。
车夫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祝扬说的是王妃。
他只是露出了一丝犹豫的神色,正欲掀开车帘的祝扬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眉心微拧着转过头来:“究竟怎么了?”
车夫只得实话实说:“......娘娘一回府上就晕倒了。”
他看着祝扬的脸色一分分沉下来,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道:“郎中已经来看了,只是丶只是......”
祝扬盯着他:“只是什么?”
车夫深吸一口气,道:“王妃的药,已经喂不下去了。”
祝扬收于袖袍底下的那只手倏而攥紧,感觉自己的眼皮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明明四周开阔,寂静无边,车夫那一句话落在他耳朵里,却仿若惊雷海潮一般,轰鸣不息。
然而只是一瞬间,他便控制好自己面上的神情,平静地掀动眼睫,冲着车夫微微颔首。
“走吧。”祝扬说,“我亲自回去喂。”
轮毂滚滚转动,马车调转车头,朝着远离王宫的方向疾驰离去。只馀下车上悬着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夜空里回荡出缥缈的回音。
马车的影子在街道尽头逐渐渺小,而宫城高耸的城墙之上,有个宫女静悄悄走上前,将一件外袍披在临风眺望的女郎身上。
“公主,您不能吹风,还是把衣裳披上吧。”
高处风急,潮湿的晚风掀动女郎华美的裙摆。宫女手中的宫灯光芒闪烁,映照出了一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
身形瘦削,面容却格外憔悴,即使是施了妆粉,也遮蔽不住她眼下淡淡的乌青。纷繁的宫裙穿在她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即便如此,也能一眼看出,眼前的女郎曾经是个风华绝代的妙人。幽暗的灯光像是梦幻的影子,柔柔地照在她的侧脸上,浓密的眼睫下,能窥见一双美丽得夺人心魄的深邃眼睛。
只是这双眼睛里神采黯淡,盯着远处的长街尽头,目光似是有些混沌。
一直到世子府邸的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她才将手中的伞交给一旁的宫人,任凭身后的宫女为自己披上外袍,将衣带细致系好。
“您是在看什么呢?”宫女轻声劝道,“城墙上黑漆漆的,有什么好看的呀,咱们走吧。”
女郎的目光凝视着长街的尽头,忽然开口问道:“方才坐车离开的那位小郎君,是什么人?”
“什么小郎君?”
宫女愣了愣,然后才突然反应过来,“噗嗤”一笑:“什么小郎君呀,那是咱们的储君殿下。殿下脾气不大好,若是听见有人当面喊他‘小郎君’,怕是要生气呢。”
“......”
女郎长久地凝视着那个方向,闻言有些怔然,像个痴痴的木偶一般一动不动,自顾自地陷入了自己的幻梦之中。
而身后的宫女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像是习惯了似的,在她身后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夜色渐浓,宫墙上寒意逐渐升腾,宫女估摸了一下时辰,轻声在她耳边道:“公主,大王在等着您呢,咱们走吧。”
女郎终于回过神来,缓缓点了点头,挪开了目光。
宫女便提着宫灯上前引路,引着女郎缓缓走下城墙。
昏暗的夜幕之下,宫女背对着她,自然也没有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女郎的脸上缓缓淌下一道泪痕。
-
意识昏沉之中,雪龙只感到头痛欲裂,全然分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陷入昏迷。
那一长串的梦里,她陪着她爹在娘亲墓前放上一束花。春风拂过她的脸颊,小小的她似有所感,一回头,她爹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女孩儿呆在原地,睡梦里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在自己眼前坍塌,梦境在顷刻间颠倒变化,而她也在一瞬间由一个年幼的孩子成长为如今的模样。
再一次,她回到了那个春夜的观澜陂。明明四周迸发的火焰那么滚烫,她却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冷得像是浸在冰水里。
这只是梦,雪龙告诉自己,等到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她像是无数次的梦里那样,跌跌撞撞地朝着点春江边走去,可是这个梦里,跳动的大火挡住了四面八方的每一条道路,雪龙跑了许久,却怎么也走不出这个光怪陆离的梦。
就在她t以为自己将要被困死在这里时,不知什么地方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她。
那人的手带着力道,不容挣脱却很温柔,将她从一片火海之中拖了出来,然后落入一个熟悉的丶带着寸缕幽香的怀抱。
雪龙睁大了眼睛,却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然后,梦境再一次纷乱颠倒。
只是这一次,她的手掌一直被人虚虚握在手心里。只是一点微末的皮肤相抵,梦中被放大的触觉却将那人的体温严丝合缝传递过来,明明也是凉的,却无端让她觉得有点儿舒服。
混沌之间,熟悉的熏香味铺满了她的所有感官。她本能地朝着那人怀里钻,那人摸了摸她的头发,随即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张嘴。”
她没什么力气,装聋作哑,不欲理睬。
那人在她头顶叹了口气。
然后,在深沉的梦里,雪龙感到那人伸出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了自己的下颌。
她吃痛一瞬,本能地就要惊呼出声,然而她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所有声音就被重新堵回了喉咙之中,尽数化为了模糊不清的呜咽。
......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倾覆过来,轻柔地席卷过她口中的每个角落。
她正要试探着回应,下一秒,有什么苦涩又辛辣的东西灌进喉咙,她措手不及,呛得直咳嗽。
雪龙:“......”
对方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还要我这么喂么?”
......还是算了。她被苦得心有馀悸,在梦中拼命摇头,顺从地张开嘴唇。
对方似乎从喉咙里笑了一声,朦朦胧胧里,雪龙听见了白瓷汤勺碰撞在碗壁的声音。
她本以为会再喝一口那又苦又辣的东西,谁知汤勺递到她嘴边,却是一勺桂花蜂蜜水。
......
雪龙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起居室的床榻上,头顶的帷帐遮蔽了所有的光线,她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稍微一动,身旁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你醒了?”
祝扬的声音在耳边突兀响起,带着几分喑哑,“有没有不舒服?”
一只冰凉的手探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雪龙侧过脸,这才看清了,祝扬眼睑底下有淡淡的乌青,就这么趴在床沿,似乎是实在撑不住小憩了片刻,而她只是微微一动,他便醒了。
雪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不行:“我吵醒你了?”
“没有。”
祝扬道,“我不应该在这儿睡着的。”
他声音有点几不可查的懊恼。
帷幔的缝隙里,似乎透露出隐约的光线。雪龙眯了一下眼,扯了扯祝扬的衣角,小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天是不是亮了?”
“你是说,自你晕倒在屋里,直到现在?”
祝扬在她眼前比了个数字。
雪龙疑惑地看着他的手:“......三个时辰?”
“不对。”
祝扬道:“是三天。你昏睡了整整三天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