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风月(八)
雪龙这一次醒来, 却没有清醒太久。
她极少生病,偶尔一病便格外来势凶猛,在乱梦里挣扎了整整三日之后, 又格外精力不济。倚靠在枕上没一会儿工夫,就觉得眼皮直打架。
实在没忍住, 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祝扬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 掀开床榻四周的帷幔走出去, 不一会儿, 和端着漆木托盘的微雨一起回来了。
厚厚的床幔撩起又落下,雪龙眯了一下眼, 朝外看去。
那场下了好几日的雨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 青河城是个难得的好天。屋外已是日光璀璨,朗朗流光倾泻过窗棂,明晃晃流淌在室内的陈设和地面上,又将窗前摇曳的花枝照得格外烂漫。
床幔再次落下, 周围又重新陷入昏暗之中。微雨将托盘搁在床头, 目光在雪龙和祝扬之间来回逡巡,似乎有话想要对雪龙说, 但看见寸步不离的祝扬,又只能将满腹的话咽了回去。
雪龙捧过药碗, 还没喝上一口, 鼻尖就嗅到一股浓郁的苦涩味。
她犹豫片刻, 用瓷勺抿了一口, 苦中带涩的味道立即在舌尖迸开来,几乎叫人难以下咽。
但这味道, 似乎有点儿熟悉。雪龙怔愣一瞬,然而病中的记忆太过纷乱, 这奇异的熟悉感转瞬即逝。
她苦着一张脸搅拌着药碗里深棕色的汤药,直皱眉头,忽的从旁边伸来一只手,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颗蜜饯,递到她唇间。
幽香的荼蘼花香混合着极淡的清苦药味儿,猝而逼近她身前。
雪龙盯着那颗蜜饯,眨了眨眼。
乱梦中的记忆倏而如潮水一般回笼,雪龙张嘴咬了一口蜜饯,不知想到了什么,耳畔慢慢泛起了薄红。
泛着苍白的唇角沾上了薄霜的糖衣,坐在床边的祝扬眼睫颤动一下,伸手想帮她抹去,雪龙却忽然一低头,堪堪避开了他的手,端起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
动作一气呵成,然而祝扬看得清晰,她端着药碗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祝扬眼底波光微颤,修长的手指在指腹处缓缓拈了几下,然后慢慢将手收了回去,什么也没有说。
汤药喝下去,雪龙没过多久就昏沉起来。
昏睡了整整三天,她其实并不想再睡下去。奈何她病了这么几日,原本就精力不济,这下更是连眼皮都擡不起来了,只得无奈地钻进被子里。
饶是意识逐渐模糊,她仍是倔强地睁大了双眼,长长的睫毛不断打颤,就是不愿意闭眼。
直到身侧伸出一只带着凉意的手,不由分说覆在她双眼之上。紧接着祝扬的声音传过来:“闭眼,现在没什么事儿是需要你操心的。”
掌心之下,祝扬感受到她睫毛扑簌簌颤抖,挠得他手心微痒。过了片刻,她像是终于老实了,在他手掌底下阖上了眼皮。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在睡梦之前,雪龙神志朦胧之间,似乎有一只手伸过来,替她理了理耳畔的鬓发,又替她掖好了被角。
祝扬的手轻轻搭在她眼上,视线四周变得狭小又昏暗。一片静谧之中,雪龙终于抵抗不住睡意,缓缓阖上眼,放任自己沉入梦境里去。
一直到她的呼吸声变得清浅又平缓,祝扬这才挪开手掌,无声无息地站起身,撩开床帐朝外走去。
走到廊下,君照正站在屋前的阶梯上。见到祝扬推门出来,便迎了上来:“殿下。”
他打量着祝扬神色,世子爷半垂着眼帘,神色与平日无异,然而眼下淡淡乌青落在冷白的皮肤之上,还是透露出了几分难以忽视的疲惫。
君照见他头也不回,擡脚就要往府邸大门处走,连忙叫住了他:“殿下,您这就要走了?”
祝扬“嗯”了一声,道:“宫宴将近,各部需要还等着回去打点,我就不多留了。”
“可是您这三天,连两个时辰都没睡到,真的没事么?”君照打量着他,有点纠结地拧起眉头,小声嘟囔道,“......您怎么突然对公务这么上心了,小人还有点儿不习惯呢。”
祝扬的目光转了转,凝在君照身上,似笑非笑:“哦?”
君照表情僵硬一瞬,挠挠脑袋:“小人只是开玩笑的。”
不过,三天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这倒是真的。
那天王妃强撑着走回起居室,刚一进屋就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将府上的几个女侍和家臣都吓了个半死。府上慌慌张张请了郎中,而郎中赶到时,王妃躺在榻上,脸色几乎算得上是惨白。
明明发着高热,脸上却半分血色也没有,眼睑微微向内凹陷下去。君照跟在郎中身后看着她,心中暗暗心惊。
而更要命的是,各类汤药煎好了源源不断送进来,却无论如何都喂不下去。
祝扬从王宫赶回来时,恰好看见微雨坐在床沿,手中握着一个白瓷的药碗。药碗边缘刚刚碰到雪龙唇角,她便猛地挣扎起来,微雨的手抖了一抖,汤药立刻泼了满地。
他拨开挤在堂下的众家臣,只留了微雨和郎中在屋内,然后走到雪龙床边,接过微雨手中的药碗:“我来吧。”
郎中说,只要三日之内,王妃能从梦魇中醒过来,大抵就是无碍了。
因此,雪龙昏迷了三日,祝扬就寸步不离守了整整三日。
据微雨所说,有一次她进屋去送汤药膳食时,看见世子爷坐在床榻边,手臂支着一旁的桌案,像是终于熬不住似的小憩片刻,微雨明明将脚步声压得极低了,可祝扬还是从t睡梦中猝而惊醒。
君照打量着祝扬的脸色,心中暗暗想道:或许,殿下甚至还没有睡够两个时辰。
“......”
祝扬揉了揉眉心,显然没有真的打算追究什么,道:“现在还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
他斟酌片刻,压低了声音:“我有种预感......父王的生辰宫宴,必然不会风平浪静。”
君照吃了一惊:“您是说......”
他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么,识趣地闭上了嘴。君照挠了挠脑袋,脸色略微正经了些,道:“那您赶紧去吧。”
祝扬“嗯”了一声,最后回过头来,朝着起居室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连绵的阴雨一朝止息,今日晴阳正好,将地上残留的最后潮湿水汽尽数蒸腾尽了。花窗棱格之下,花叶交相辉映,一簇一簇晃动着,将屋内情形尽数遮掩,什么也看不真切。
他收回视线,转身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只留下一句:“照顾好她。”
-
雪龙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起居室里寂静一片。祝扬早就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垂下来的帷帐密不透光,她环顾四周,一时不知道今夕何夕。
那些纷繁可怖的梦境也没再出现,她难得睡得安稳。伸手碰碰自己的额头,热度已经退了,身上的酸痛不适也消减大半,连带着浑身的筋骨都轻盈起来。
撩开帷帘,她这才发现,已经接近黄昏时了。
雪龙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起身推门出去,脚步很轻地朝着府邸的深处走去。
待到微雨脚步匆匆回到起居室,屋内早就没了人影。小女侍站在檐廊下呆愣半晌,左顾右盼之间,忽然听见自屋后传来的悠扬乐音。
她循着乐声找过去,还没登上高台,便看见她家郡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赤足踩着木屐,姿态随意地靠在台边,信手拨弄一把琵琶,婉转的声音仿若飞鸟轻盈的鸟羽,被晚风吹向府邸的各个方向。
微雨三两步跑上前去,将手里的外袍递上去:“郎中特意叮嘱过,您不能着凉的。”
天气一晴,城里气温就升上去,雪龙看着微雨递上来的外袍,眉头微蹙,最后还是接了过来,随意披在肩上。
“这么着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么?”雪龙问道。
微雨点点头,表情忽然变得有点为难。
她露出了这种表情,雪龙不自觉地放下了手里的琵琶,说道:“有事儿直接说便是。”
微雨道:“有位宾客派了人过来,说是......想要见您一面。”
顿了顿,又补了半句:“是单独见您。”
夕阳之下,雪龙微乱的鬓发被风四散扬起。她问:“是谁要见我?”
微雨的小脸皱起来,半晌,摇了摇头:“小人不知。”
“不知道?”雪龙有点讶然。
“来请您的女侍怎么着都不愿意说,只是让您跟她走,自然能见到她的主子。”微雨说,“......现在人和车还在府邸门口等着呢。”
片刻之前,世子府来了位奇怪的宾客。
这女郎独自一人乘车而来,登门拜访,却点名指姓要见王妃,说是自家主子想要见王妃一面。而府邸的家臣问起她主子是谁时,她又怎么也不肯多说半句。
家臣本想要一口回绝,却又眼尖地发现,这女郎身上的女侍衣裙,似乎是王公贵族们才能穿的云织锦缎,而她腰间的玉佩,似乎也是王宫中人才能使用的样式。
那女郎本人,虽然身形瘦弱,可是面容上有种难以描述的超脱平和,虽然作女侍打扮,但气度仍然雍容不凡。
......还特意挑了世子爷不在府上的时候拜访,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家臣拿不准主意,又去问微雨;微雨也拿不准主意,只得又来问雪龙。
微雨看着雪龙沉默不语,凑上前来,小声建议道,“郡主,咱们别理会吧?这人神神秘秘的,谁知道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雪龙想了想,忽然问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方才那位女郎来访时,有说过要带我去哪里么?”
微雨拧起眉心,思索了好一会儿,摸了摸脑袋,缓缓说道:“......这倒是没有说过。”
“不过,”小女侍回想着片刻前的情形,道,“她说了,她家主子和城里大多数的世家贵族不同,是个礼佛的。”
雪龙眼珠转了转,眼底微光流转,若有所思。
她思忖片刻,擡起眼睫看向微雨,开口道:“走吧,我要回屋梳妆。”
微雨怔愣一瞬:“郡主,您真的要去啊?万一丶万一......”
斜阳晚照之下,小女侍脸上的担忧神色掩盖不住。
雪龙扬唇笑了笑,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侧脸:“嗯,我真的要去啊。”
“放心吧。”雪龙语气肯定,“我敢笃定,我这一趟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蜀中崇尚风雅,人们大多修道,因而蜀中上下大小道观层出不穷,寺庙则少之又少。
而青河城中,唯一一座没有被官府取缔的寺庙,名为“神玉”,坐落于城池一角,距离金墉城相距不远。
长久以来,庙中香火断断续续,几乎绝迹,却依然枯而不死,便成了市井民间茶馀饭后的谈资。
因而,雪龙曾经在某个说书先生的摊子前,听说过这么一种说法——
神玉寺之所以存在至今,是因为庙中有一条密道,与金墉城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