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神玉（一）
“王妃, 我们到了。”
身边女郎的声音突兀地传来，嗓音冷冷清清。雪龙原先正靠在座上发呆，闻言转过头来, 恰好看见身边的女郎先一步下了车，掀起车帘在车厢旁等着她。
对上雪龙的目光, 女郎眼底仍是一片冷淡的平静, 神情淡漠无波, 显然不欲多言。
雪龙弯腰钻出车厢, 站定在长街上。她们正站在一处宽阔的街口，此时正值黄昏, 熔金的落霞仿若流火, 笼罩着整座青河城，将人的影子在地面上缓缓地拉长。
忽然，雪龙听见耳畔传来清脆空灵的金铎鸣响，叮铃的声音随着熏人晚风随风而去, 散落在青河城的半空中。
她转头望去, 迎面看见了一座寺院的大门。
站在街上看去，这寺院的正门并不起眼, 和青河城一众恢弘的道观相比，几乎算得上是简陋。
门上挂了一块简朴的乌木牌匾, 上书“神玉寺”三字烫金大字。牌匾看起来上了些念头, 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而引人注目的是, 寺院的围墙之后, 一座多宝琉璃佛塔映入眼帘。
佛塔并不高，在暮色之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隐约可见栖息于塔上的飞鸟身影。塔顶置有宝座，上悬一周铜铃, 晚风一吹便四周摇曳，铃声促而不绝。
“主子已经在等您了。”女郎在雪龙身边说，指了指正对街道的那座不起眼的门，“您从这儿进去就好。”
说罢，女郎朝着雪龙行了个礼，转身就要离去。
“你不和我一起进去吗？”雪龙问道。
女郎摇摇头：“主子说了，要单独见您一个人，小人还另有要事，先失陪了。”
说罢，不等雪龙再说什么，女郎就转过身，身影很快消失在街巷转角处，看不见了。
空阔的街上又恢复了一片寂静，雪龙盯着寺院那座小门看了半晌，擡起脚步，朝着院子里走去。
寺院里倒是别有一番洞天，草木葳蕤繁盛，几间佛堂虽然瞧着年久失修的模样，但也算得上是气派雄伟。
隐约有香火味儿在空气中弥散，雪龙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原先想找个小沙弥问问路，却半天都没看见半个人影。
四下静悄悄的，唯有树叶沙沙声作响。雪龙无奈，只得迈步朝着寺院最前的大雄宝殿走去。
还没走到佛殿前，洞开的大门里，忽然传出很轻地敲击木鱼声。
她心下一动，放轻了脚步，登上佛殿前的阶梯，却没急着朝里走，只是站在门口向里看去。
殿里光线昏眛，幽香浮动。殿中多宝阁上点着烛台几盏，堪堪照亮了高处神龛里双目微阖的拈花观音玉像，还有静静跪坐于蒲团之上的一个女子的背影。
在大殿昏暗的一角，立着一个年纪尚小的小沙弥，雪龙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错落的木鱼敲击声，像是落入水面之下的石子，在殿内荡开连绵不绝的回音。
察觉到了雪龙的脚步，那身着宫装的女子也并未回头。
雪龙站得近，耳畔能t听见女子口中喃喃吟诵经文的声音。半晌，她缓缓从蒲团上站起，朝着黑暗里的小沙弥点了点头。
小沙弥安安静静地双手合十，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殿内又恢复了沉寂，门内的女子终于转过身来，隔着殿内缭绕的浮烟，和雪龙对上了目光。
她转身时，鬓发上的金银环钗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黯淡的光线之下，女郎逶迤开来的裙摆像是盛放的花朵，可纷繁的宫裙罩在她身上，又显得无比单薄。
不知为什么，雪龙凝视着她的面容，忽然觉得她的容貌有点儿眼熟。
鼻梁高挺丶美目流转，似乎......不像是中原人。雪龙不禁想起了祝扬，心中思忖道，指不定眼前这位女郎也有点儿什么苗疆血统。
“雪龙。”
面前的女郎见到雪龙，目光凝滞一瞬，紧接着一开口，便叫出了她的名字。
雪龙眉头微蹙：“您认识我？”
她笑了笑，朝着雪龙的方向走了两步，停在门槛前。
夕阳斜斜地照在她分外苍白的侧脸上，雪龙看见了对方那双美丽眼睛里荡漾着的清浅波光，还有她发梢垂下来的几缕白发。
她摇了摇头，没有立即回答雪龙的问题，而是细细打量了雪龙好一会儿，神情有些怔怔的。
雪龙目光略带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在女郎伸手想要去触摸自己鬓角的头发时，雪龙倏而向后退了半步。
“......”
女郎的手指停在半空，半晌才回过神来，带着歉意对雪龙笑了笑：“抱歉。”
雪龙抿着唇，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
她想了想，目光越过雪龙，指了指摆放在庭院中的巨大香炉，轻声道：“陪我奉一炷香吧。”
......
进完了香，女郎对雪龙说想要在寺院里四处走走，意思摆明了想要邀她同行。雪龙有些犹豫，然而到底没有拒绝，默默跟在女郎身边，从大雄宝殿的庭院侧边饶了出去。
她对神玉寺不甚熟悉，所以一路只能跟在女郎身边。
两人一路无话，雪龙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周遭的诸般景物。
斜阳之下，整座神玉寺更显出一种空幽的落寞，路旁的禅房大多都空了，萋萋野草在路边疯长，经过一处长廊时，雪龙看见墙壁上画着的十二诸天彩绘壁画，已然脱落了大半，斑驳一片。
走到最后，二人登上了那座琉璃佛塔。
站在塔上，耳畔风声铎铃的声响都骤然放大了不少。夕阳逐渐下沉，深蓝色的暮色隐约浮现在遥远的天际，隐约有星子高悬于天际。
身边的女郎怔怔凝视远方，半晌才收回目光，垂下眼去。
“我知道你是他......是世子的王妃。”良久，她轻声开口。
雪龙将手掌搭在身前的栏杆上，感受着丝丝缕缕的凉意传递到手掌，没有立即接话。
顿了顿，雪龙说：“女郎不妨将话说明白些。”
听了这话，女子愣了愣，像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好半天才斟酌着开口：“这几日里，我打听了一些有关世子的消息。”
“......”
雪龙将她的话在心中思忖一遍，垂下眼睫，双眸中划过一丝疑惑。
只听女子继续说：“他这个性情和做派，还有......恕我冒昧，温小娘子，你与世子的这桩姻缘......”
她话音里带了几分疑惑，问道：“你是真心嫁与世子的么？”
暮色又黯淡下去几分，雪龙听了她的问话，沉默了片刻，慢慢向后靠在了墙壁上，擡眼看着天幕上逐渐明亮的迢迢星河。
......莫名其妙将她带到这里，半天却只问了她这个问题，确实是很突兀。
雪龙心中想道。
然而，她将目光投向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女郎，想了片刻，慢慢说道：“您既然打听了祝扬的消息，想必也知晓，祝扬是整个蜀中数一数二的蛊师吧。”
“所以，我给您看看这个吧。”
说罢，雪龙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手掌向上摊开，递到女郎面前。
轻薄的衣袖顺着她的动作滑落到臂弯，露出了纤细的小臂和腕骨，因为大病初愈的缘故显得更加苍白......因而，她小指上的那一个细小的蝴蝶状疤痕，叫人无法忽视。
她病了几日，无暇去顾及，今日低头一瞧自己的手指，那道疤痕的颜色好像变得更深了。
而今日她醒来时，祝扬已经离开，却并未留下解药。
或许过不了多久，她身上的蛊毒就又要发作了。
佛塔之上，女郎有些不解地看着雪龙的动作，似乎不明白她的用意。然后她低下头去，目光瞥见那个蝴蝶状的小疤痕，脸色蓦然变了。
饶是她很快便控制好表情，那一瞬间的惊愕也被雪龙尽收眼底。雪龙“嗯”了一声，将手收了回来，站直身体。
“如您所见。”
暮色渐沉，夕阳逐渐褪去，佛塔上璀璨的流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阴影。雪龙的神情被隐在暗处，“就是这样了。”
对方站在原地，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就在雪龙以为这场谈话就要到此为止时，女郎却突然开口了：“温小娘子。”
雪龙将目光挪过去，应了一声：“女郎有话要说？”
下一秒，对方的话却让雪龙僵在了原地。
女子看着她，忽然问道：“你......需要蝶魄蛊的解药吗？”
......解药？
雪龙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没想到她话锋一转，居然说的是这个，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逐渐听明白对方的意思。
像是潮水一瞬间灌注入脑海，雪龙完全没有准备，一时间心绪混乱，诸多念头涌入心头。
狂喜像是蔓生的野草一般在她心中疯长起来，她有机会得到解药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这困扰了她多时的情蛊终于能彻底解除......她也再也不需要指望着祝扬给她解蛊来了？
既然如此，她再也不必被困于一个名为“王妃”的笼子里。
也不必继续做祝扬的笼中鸟了。
雪龙深吸一口气，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蜷在衣袖底下，微微发抖。
然而，片刻的喜悦之后，她又很快冷静下来。
“您为什么要给我解药？”雪龙想了想，有些疑惑，“这件事，与您并没有什么关系。”
昏暗的光下，女子的唇角似乎弯起了一个苦涩的弧度，立刻明白了雪龙的意思。
“我不需要什么所谓的回报，温小娘子。”女郎静静道。
她叹息一声，声音低下去，“你就当......”
最后一句话在晚风里被逸散开来，雪龙没听清，问了一句：“您说什么？”
“没什么。”
女郎摇了摇头，叹息在唇边转为一抹笑意，她正色道，“只是这蝶魄蛊的解药并不好制，温小娘子，你得给我一点时间。”
雪龙问：“多久？”
“半个月。”
女郎道，“半个月之后，我会想办法把解药交到你手上。”
......半个月。
半个月的工夫，她身体里的情蛊，能够等到那个时候而不发作吗？
雪龙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好。”
只要能彻底摆脱这蛊，半个月的时间，她自然有足够的耐心，她等得起。
雪龙直起身子，弯腰推手，朝着面前的女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多谢女郎。”
“无妨。”
女郎摆摆手，眼看着周围的天色，道：“时候也不早了，车马应该已经在寺庙门口等着了，你早些回府去吧。我想在这儿再待一会儿，就不送你了。”
她的目光投向寺院里的房舍草木，又看向远处青河城的街道，眼神再次变得渺远起来。
雪龙点点头，转身朝着佛塔的阶梯处走去。
刚准备走下楼梯，女郎的声音突然又在身后响起：“对了，温小娘子，还有一事。”
雪龙回过头，听见她开口：“今日我们在这儿说了这么久的话。”
她顿了顿，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山外，神玉寺里昏暗又静谧。佛塔上没有点灯，隔着一段距离看过去，雪龙看不清女郎脸上的表情。
雪龙安静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头发t：“知道。”
“只是觉得，若是一早我就点破了您的身份，可能不利于咱们方才说话。”雪龙道，“公主殿下，我还以为您......”
对面的人苦笑了一声：“还以为，我一直被大王关在金墉城里，是么？”
“你想的没错。”她喃喃道，“这是这么些年来，我第一次走出金墉城。二十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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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少女的身影逐渐走远，方才送雪龙来神玉寺的那宫女悄无声息地攀上阶梯，走到公主身后。
“殿下，夜晚风凉，您......”
玉真公主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远眺：“没关系的，我站一会儿就走。”
宫女应了一声，在她背后静默片刻，忍不住还是问道：“温小娘子......”
“你怎么也这么喊她？”公主瞥了她一眼，话里却没有责怪的意思，“我是旁人眼里的疯婆子，你也是么？”
宫女道：“小人不敢。”顿了顿，还是问道：“您为什么要给王妃制解药？您是看出什么了，对吗？”
公主深吸了一口气，搁在栏杆上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是。”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有点几不可查的颤抖，“那天晚上，我在宫城上遇见的那个身影，旁人只敢他喊‘世子爷’——”
“......他有一双，和我很相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