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神玉(三)
起居室门口的步履声停顿一息, 像是来人脚步一顿,继而再响起。雪龙整了整衣袖,擡起头时, 一抹绣着金线的墨青色的衣角恰好落进眼底。
下一秒,祝扬的身影出现在垂纱之后, 目光落在花窗前坐着的少女身上, 朝着她走过来。
屋外天色已是漆黑, 空气闷热又潮湿, 雪龙身旁的花窗大敞,才隐约从晚风里汲取了一丝吝啬的凉意。
祝扬走近时擡眼朝窗外一扫, 恰好看见了云层之后刹那划过的闪电。
雷声嗡鸣, 空气中弥漫浓重的湿气,渐渐在庭中泛起雾来。
他还没说话,雪龙仰起脑袋,扯扯唇角, 忽的冲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略有局促, 祝扬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她小声说道:“怎么没声没息地回来了, 也不喊微雨通传一声,吓我一跳。”
她声音很低, 在沙沙的风声里听不真切, 乍一听几乎像是撒娇。
然而就算是白日撞鬼, 王妃也从来不会和他撒娇。
祝扬心中忽觉怪异, 在她面前站定,本能地感觉雪龙语气有点儿不对, 心中默默将对方的话翻来覆去揣度几遍,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他只当做没听出来, 一撩衣袍在她对面坐下,自顾自给自己斟了一盏茶,道:“今晚难得有空,和几个老臣在窥山水用过了晚饭,我便回府上来看看你,片刻就走。”
祝扬抿了一口茶水,弯了弯唇角。
“再说了,你我之间,通传来通传去,有什么必要这么客套?”
雪龙笑笑,手臂搁在桌案下面,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自己的衣t袖,点了点头。
方才她一直观察着祝扬的神色,见他神色无异,也并未朝她袖袍处投目光,雪龙心下微定,暗中松了口气,借着将茶盏递到唇边的动作,垂下眼睫。
不知怎的,今天再见祝扬,雪龙心中竟然慢慢攀上一丝莫名的心虚。
祝扬应该没发现什么......吧?
今晚大抵是少不了一场骤雨了,潮湿的风拍打窗棂发出的声响丶庭院中树木枝条摇晃的声音响作一团,将屋外人来人往的脚步声遮得一干二净。差一点儿,她就没听见祝扬推门的声响了。
若是这样,她也就来不及将手中的小瓶塞进衣袖里了,好险好险。
后怕之馀,雪龙鼻尖嗅到了桌案另一侧似有似无的酒味,是她所熟悉的丶窥山水新酿的松花酒味儿。
看来这酒的劲儿还是不够啊,雪龙有点遗憾地想,要是窥山水的烈酒能直接把祝扬灌醉,今晚倒是给她省去了不少麻烦。
这么想着,她缓缓掀起眼睫,向着祝扬看去。
谁知,方才她慢悠悠喝茶的时候,对方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落在她身上,雪龙原本只是想悄悄瞥一眼,却直直撞进了他眼睛里。
桌前的烛火被风吹得簇簇晃动,跳跃的光斑倒映在青年沉潭般的眼里,瞳仁里映出她的剪影。
“......”
雪龙捏着茶盏的手指一哆嗦,茶汤在杯盏里倏而摇晃了一下,又被她缓缓搁在桌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这么看着我作什么?”她疑惑。
祝扬想了想,却反问道:“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隔着桌案上的茶壶和灯台,雪龙与祝扬面面相觑。雪龙拧起眉头:“什么日子?今天是六月......”
“我知道今天是六月十二。”祝扬有点儿无奈,“今天还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雪龙茫然地看着他,脑海里一瞬间冒出了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王宫里又出事了?铜花园里月银沙出事儿了?阿姐的下落有消息了?抑或是玉真公主......
雪龙越想越提心吊胆,立刻连腰背都挺直了:“怎么了?”
祝扬看着她突然凝肃下来的脸色,摇了摇头。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祝扬的神情有些复杂,凝视着她,半晌才说道:“只是......”
“今天是你的生辰啊。”祝扬说。
雪龙眨眨眼,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生辰?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六月十二,的确是自己的生辰。
雪龙想起,从前每逢她的生辰,阿爹都会领着她爬上观澜陂边最高的一座山巅。登高远眺,只见青绿山水交相辉映,群青山峦远接天涯,她立于山顶之上,胸中顿生无穷无尽之感。
对于那个时候的她而言,生辰是小小的女孩每年最期待的日子之一。
只是这几年雪龙背井离乡丶东北西走,这个“最期待的日子”渐渐淡忘在记忆深处,乍一听人提起自己生辰,竟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雪龙张张嘴,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清清嗓子:“......不常过生辰,忘记了。”
“忘记了也无妨。”祝扬道,“我会替你记着。”
说完,祝扬从衣袖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匣子,递到雪龙面前:“瞧瞧看,喜不喜欢?”
满室灯火葳蕤,那只青瓷的匣子上镶嵌琉璃,侧边镂空处雕刻花月玉蝴蝶,在灯下更显得晶莹润泽,显然是找工匠花了不少时日打造的。
雪龙盯着那光彩熠熠的匣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祝扬的衣袖被晚风吹得猎猎翻飞,细碎的光影交织跳动,一直保持着递匣子的动作,耐心等着。良久,雪龙终于伸手接过,手指不小心碰到他苍白冰凉的手背,一触即分。
她垂下头,将那匣子笼在手心里,缓缓打开。
......匣子里静静躺着一副玛瑙点翠烧蓝耳坠,金玉相间,下面缀着蝴蝶状的流苏,流光一照,惊艳得直叫人挪不开目光。
“我很喜欢。”
雪龙看了一会儿,指尖摸了摸鼻子,道:“谢谢你。”
祝扬没有说,雪龙心中却了然——他今日专门赶回府上,就是为了赶在她生辰这日将这副耳坠送到她手里。
不知祝扬是请了什么样的匠人,花了多大的心思打出了这副耳坠,雪龙心想,她平日里不常戴首饰,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美轮美奂的耳坠。
然而,一个月之后,她就要彻底离开世子府了。
雪龙盯着匣子里好生盛放的饰品,发了一会儿呆,最终还是缓缓收回手,将匣子重新阖上,放在桌案上。
玉石触及桌案的一刹那,发出清润的一声响。
待到她离开的时候,这份礼物就原封不动地还给祝扬吧。
她这么想着,心中忽然升腾起一丝极其微渺的难过。
大概是雪龙脸上的表情流露得太过明显,祝扬看着她,道:“你脸色好像不太对。”
说罢,他伸手过来,越过桌上的匣子和茶壶,想要去探雪龙的额头,被雪龙轻轻侧了一下脸,躲了开去。
“我今天有点不舒服。”
雪龙避开他的目光,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紧接着就要站起身:“我想要先休息了。马上要下雨了,你还是赶紧回宫里去吧。”
青年随着她的动作仰起头,目光一路追随着她,眼里似有暗光流转,没有说话。
窗棂之外忽然划过一瞬亮光,将天地照得明晃晃的惨白,随即一道炸雷响起,就连起居室的地面都跟着震颤了两下。一阵风穿堂而过,屋里的灯台倏而灭了一盏。
起居室里陡然暗了下去,雪龙已经走了几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
“祝扬。”
昏眛的光线里,祝扬将目光从桌案上的匣子上挪开,隔着一小段距离,看见她用唇形叫了他的名字。
谢谢你还记得我的生辰日。
她用口型说。
说完,她转过身去,脚步匆匆地朝着房间的深处走去。
然而,她还没走出多远,忽然身后步履声逼近,祝扬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片刻之间,已然逼近了她身后。
“哪儿不舒服?”
祝扬的声音响起,“要叫郎中来瞧瞧么?”
话音未落,身后一只手已经搭上了她肩膀,雪龙脚步一顿,尚未回头,本能地将手臂往旁边一让,躲开了祝扬从背后伸来的手。
只有流水般的睡袍衣袖从他手中划过,祝扬五指一蜷,抓了个空。
现在,祝扬几乎可以肯定,她那只宽大的衣袖底下藏着什么东西了。
雪龙借势转过身来,正要开口说什么,祝扬冷不丁地再次朝她一伸手——
她吃了一惊,顺势护住那只胳膊,正要用另一只手臂去格挡,不想祝扬的手在半空突然改了道,向下探到她腰间,一只修长手指勾住了她睡袍的腰带环扣。
雪龙:“......”
这个姿势,只要她一挣扎,身上系得松松垮垮的睡袍就会散开。
就在雪龙犹豫的刹那之间,祝扬手指一发力,她便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只能朝着他的方向倒去。
——啪嗒。
她鼻子差点儿撞在祝扬肩上,被祝扬伸手一把护在腰间。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庆幸,袖袍里忽然一轻,随即便传来了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她被祝扬一手揽着,动弹不得,待到祝扬放开她,那只塞着软木塞的小瓶已经被捏在了祝扬手里。
雪龙劈手就要去抢,祝扬挑了挑眉,捏着小瓶的手臂高高举过头顶。
她只能擡头仰望,心道:这下是怎么也够不着了。
“就是这个小玩意儿,惹得你一整晚心神不宁么?”祝扬转着那个小瓶,没看出什么蹊跷,便伸手就要去拔瓶塞。
雪龙:“别——”
然而她出声时,已经迟了。
祝扬取下瓶塞,刚刚将小瓶举到鼻尖,就皱起了眉,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眼看着祝扬的脸色在瞬息之间差了下去,眉头拧得死紧,雪龙赶紧上前,伸手夺回了那只小瓶,塞上了瓶塞。
“......”
祝扬扶着一旁的墙,胸膛剧烈起伏。
头脑中眩晕的感觉终于褪去,祝扬缓缓直起身子,用馀光看见雪龙站在旁边,便拽住了她的腰带,将人拖到自己面前。
他将她困在自己和墙壁之前,自上而下地看着她,唇角带笑:“这什么迷药?好生厉害。”
“......”
雪龙一只手的腕骨被他攥得生疼,试着挣扎着两下,祝扬手上的力道反而更紧,雪龙抿t了抿唇,不敢再挣扎。
他低下头来,另一只手捏住她下颌,迫使她擡着头和他对视。
“迷药。”
祝扬低低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紧紧盯着雪龙的眼睛,声线却放得格外低沉柔和,裹挟在簇簇风声里,几乎有些缱绻:
“今晚你一直心不在焉的,果然是有心事啊。”
他顿了顿,凑近了她的脸,用气音问道:“说说看,这一次打算逃到哪儿去?”
屋外一声惊雷,氤氲的潮气蔓延开来。沙沙的雨露声由远及近,大雨顷刻落满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