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授魂与(一)
天边墨云翻滚, 昏昏惨惨,顷刻间一场夜雨瓢泼落下。强劲的夜风伴随着雨水汹涌灌进窗棂,起居室内, 微弱的灯火跳了跳,无声无息地滚灭了。
四下环境陡然陷入晦暗, 只有闪电划过的一瞬间, 雪龙擡起眼皮, 看清了近在咫尺的祝扬的脸。
他眼尾一片红, 一双深黑的眼睛直直望着她,像是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什么情绪。隐忍之间, 眼尾氤开一片红。
“怎么不说话。”
察觉到她的动作, 祝扬又开口,“告诉孤,嗯?”
闪电消失在天幕,屋内复又暗了下去。雪龙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感到他距离自己太近, 就连声线都是沙哑缱绻的,和着夜雨沙沙和似有似无的酒气, 叫人面红心跳地耳根泛热。
......若不是他攥着她腕骨的力道惹得她生疼,雪龙几乎就要被他声音迷惑了。
祝扬是真的气着了。
过了半晌, 雪龙深吸了一口气, 道:“祝灵均, 我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你管不着我。放手。”
听了她的话,祝扬沉默了几秒, 手上力道轻了些,但仍将她手腕圈在手心里, 忽然话锋一转:“——我不相信你不要解药。”
一片黑暗里,雪龙的心脏剧烈地跳动。
这算是他在威胁她么?雪龙心中暗自思忖,可是天底下高超的蛊师原先就不止一人,只不过是祝扬以为她再也没法从旁处得到解药而已。
从他给她下情蛊开始,祝扬就从来没打算放她离开。
“可是不愿意给我解药的人是你。”
雪龙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掷地道,“既然你一定要如此,你的解药,我就不要——”
她还没说完,祝扬隐在黑暗里的神情蓦然一变,脱口而出:“温雪龙,你疯了!”
屋外又是一道闪电照彻天地,惨白亮光之下,雪龙看见祝扬的脸色一分一分沉下来,面上的盛怒颜色终于掩饰不住。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祝扬嗓音压得更低,呼吸尽数打在雪龙脸颊边,一字一句道,“蝶魄蛊无药可解,若不服解药,便会跟随你往后半生,除了男女之事再无解法,哪里是胡闹着玩儿的?”
昏黑的角落里,两人无声地对峙片刻。
“我知道。”雪龙深吸一口气,“我怎么不知道?”
她凝望着祝扬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眼尾忽然弯起很浅的弧度,微微擡起下颌,直到两人鼻尖只馀一线距离,似触非触。
祝扬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不知是戏谑还是挑衅。
然后,雪龙掂起脚尖,缓缓凑近祝扬耳边。
她放轻了声音,用几乎呢喃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我哪里有胡闹?殿下刚才不是已经将解蛊之法告诉我了么。”
“什么?”
身前柔软的温度突然贴了上来,祝扬眼睫颤了颤,好不容易克制住搂住她腰肢的冲动,就听见她接上了后半句话。
“男丶女丶之丶事。”
雪龙的声音掀动细小的气流,她话音直白,“我当然得找个人帮我解蛊啊。”
像是被她直白的话语惊到,身边的青年半晌没有回话。
房间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雪龙趁着对方沉默,试着挣了挣手腕。这次没遇到什么阻力,很轻易地便将手腕从祝扬手中抽了出来。
雪龙弯下腰,从祝扬撑着墙壁的手臂底下灵巧地钻了出来。
一直到她走到起居室的大门口,祝扬仍然没什么反应,挺拔的身影一动不动立在暗影里,像是一棵安静伫立的松树。
脱离了祝扬的桎梏,她终于感到放松了些。
四周的环境幽暗,屋外狂风扑打,大雨下个不停。雪龙推开大门,狂乱的风雨瞬间扑打过来,身后纱幔随风飘舞。
现在要怎么办?
雪龙站在廊檐下,望着庭院里弥漫的水雾,脚步踟蹰。
她原先以为自己做的已经够隐秘了,谁知今晚祝扬无声无息回到府上,饶是雪龙极力掩饰,却也瞒不过世子爷的目光。
现在,她该怎么办?
庭院中水汽浓重,没一会儿庭下就积起了积水,雨点哗哗啦啦砸在其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雪龙正垂眸思索,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打断了她思绪。
她转过身,恰好看见祝扬大步流星穿过起居室,在门口的架子上扯了什么东西,然后面无表情地拨开纱帘,直径朝着雪龙走过来。
雪龙不解地看着他,直到他走近,才看清了祝扬手臂上搭着的是一件长长的斗篷。
她倒退了半步,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你......”
话还没说完,祝扬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撩起眼睫看了她一眼。
他秾丽的眉目在夜色里晕上微光,眼底的红尚未褪去,突兀地出现在夜雨里,真好似一只艳鬼。
艳鬼冷着一张脸,在雪龙面前停顿一刻。手臂上搭着的斗篷一甩,雪龙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忽的被一团温暖的漆黑包围,视线所及什么也看不见。
斗篷当头罩下,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
下一秒,雪龙只感觉有人揽住了自己的腿弯,脚下失去平衡,竟然是被祝扬单手扛上了肩头。
“你做什么?”
风雨声在耳边倏而放大,地面上传来步履踏水的哗啦声,雪龙心底重重一跳,意识到祝扬正扛着自己大步穿过庭院。
祝扬不说话,雪龙心底疑窦更深。
眼前看不见,其馀的感官便被无限放大。祝扬没有撑伞,衣衫很快被雨水淋湿了,湿漉漉的触感隔着斗篷传递过来。浓重的不安感逐渐蔓上雪龙心头,她在他肩上挣扎起来:“你要带我去哪里!”
“不要动。”
祝扬眨掉眼睫上凝结的水珠,按紧了她四处乱踢的小腿,在她腿上不重不轻地敲了一下,手掌下的皮肉瞬间绷紧了。
他大步流星穿过雨幕,声音在雨中模糊不清,“你不需要知道。”
祝扬在府里七拐八拐,雪龙耳边除了风雨呼啸,便只剩下祝扬的呼吸声。
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雪龙突然听见了一阵马蹄声,借着是一声嘶鸣。
马匹?
这个念头刚动,她再一次失去了平衡。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雪龙证实了自己的感觉——她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她伸出手,将遮在眼前的斗篷扒开,看见他们正身处府邸的一处角门外,门口只挂着一盏微芒的灯笼,街上雨水汇聚成股股水流,肆意横流,不见一个行人。
忽然身后传来动静,祝扬翻身上马,在雪龙背后坐定,顺势将她严丝合缝地圈进怀里。
他双手自她腰侧滑向前方,执起缰绳。
斗篷罩在雪龙身上,祝扬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雨水顺着下颌滑下来,被他漫不经心地擡手抹了一把,忽然感到身前的人动了动,他垂下眼,恰好对上雪龙的双眼。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少女整个人缩在他的斗篷里,只露出半张白皙的小脸。祝扬发梢上的水珠滴落下来,正好落在她唇边,啪嗒一声,略有点凉。
雪龙正要擡手去擦,动作却迟了一步,已经被不由分说捏住了下巴,转过脸来吻住。
几乎是同时,祝扬拉动缰绳,骏马迈开四蹄,急冲而去,瞬间将府邸的小角门远远甩在身后。
雪龙有一瞬间的重心不稳,差一点儿向着前方栽去,祝扬却像是存心似的,反而吻得更深,叫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
她被迫仰头承受着,手臂慌忙撑在祝扬身上,又顺着亲吻滑到他身后,缓缓缠在他脖颈上。手指碰到了祝扬耳边的耳饰,寒凉的触觉穿过皮肤传来。
“看路......”呼吸交错的空隙里,她有些紧张地提醒出声。
“不要紧。”
祝扬目光落在她薄红的唇上,再一次贴上去,“......这马灵着呢。”
飞驰的马似t有所感,发出一声嘶鸣。
馀光里只剩下白茫茫雨雾,朦胧的建筑房舍飞速后退,雪龙眼睫上渐渐凝了雨水,再顺着脖颈滴下来,打湿了斗篷里面的丶轻薄的睡袍布料。
马匹行经之处,长街上无数水花迸溅,荡起层层涟漪。
漆黑的雨夜里,王城的街道上没剩下半点声息,也只有此时,才能放纵地在城内策一回马。
城内街道平整,骏马越跑越快,几乎成了街巷间一道电掣的残影,在各处长街上留下带着回声的马蹄音。
祝扬放开她的时候,雪龙仰起头,看见巍峨城墙近在眼前。
此时早已过了时辰,青河城的城门早就关了。
执勤的飞廉卫在灯下远远望见了策马而来的人,刚想出声呵斥,却在看清来人面目的一瞬间噤了声。
沉重的城门缓缓拉开,骏马飞驰而出,恰好一道闪电划过青河城的上空,又被夜奔的骏马远远甩在身后。
雪龙眯起眼,在雨水和着风声擦过脸颊时,意识到前方黢黑一团的,是连绵不绝的蜀中青山。
“我们要去哪?”
她又问了一遍,一开口声音略带喑哑。
“府上那些人大概没有和你说过,我在城郊有一座行宫。”
祝扬终于开口,“修缮好了之后,行宫平日里不留家臣女侍,来去自由,全凭我的喜乐。”
他看了雪龙一眼:“四下无人,我和你谈谈。”
雪龙问:“今晚不是谈过了么?”
祝扬将她揽得更紧,反问道:“谈......了么?”
雪龙眼底划过一丝怀疑,开口道:“不是什么行为举止,都可以被称为‘谈谈’的。”
“那你现在后悔,为时太晚。”
祝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一扯缰绳,马儿拐了个弯,朝着群山中间的一条泥泞小奔去,道路瞬间变得颠簸。
他俯低身子,在雪龙耳边嗟叹一声:“就我们两个人,你在我眼皮底下,总算是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