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授魂与(四)
太阳逐渐攀上天幕, 炽烈光线穿过枝叶的罅隙,流光倾泻满地。
潺潺流水声在屋后响起,原是一条细小山涧恰巧从行宫后屋流经, 顺着陡峭山壁消失在林木深处。
山涧旁的石头上坐了个怏怏不快的少女,正垂首在溪边一遍接着一遍地掬水洗手。
清澈山泉从她指缝间汩汩流过, 雪龙看着自己浸在水中的一双白皙双手, 倏而攥紧又松开。
该死的!
无论洗多少遍, 有关......那种感觉的记忆, 还是挥之不去。以至于她双手已经被清凉的溪水浸得发皱,昨夜记忆里那跳动的滚烫的热度还是犹有残留。
手腕上的酸痛尚未退去, 仿佛在提醒着她昨天晚上, 她被祝扬挟着做了些什么难以啓齿的事情。
昨夜她实在是累了,脑中记忆都混混沌沌,此刻神志清醒,反倒将那些事情回忆得更清楚了。
摇晃的池水丶蒸腾的水雾, 还有祝扬那登徒子叩着她手的力道丶落在耳边的呼吸......
雪龙:“......”
如果t有可能, 她甚至觉得自己这双手还是削去了罢。
她忽然阖上眼,手掌重重在水里拍了一下, 登时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四处乱蹦的水珠溅在脸上, 又顺着脸颊滴下。挽好的头发从发带里划出几缕, 随着她的动作, 露出了通红的耳垂。
就在这时,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一个陌生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盖过了哗啦啦的溪水声, 小心翼翼问她:“王妃,到了用午膳的时间了。”
“......”
声音将雪龙的神志顷刻唤回, 她脸色沉下去,没有回头,开口道:“不用。”
话音刚落,她肚子叫了一声。
家臣欲言又止:“您......”
雪龙从溪水里抽回手,按在了自己腹部,出声打断了他:“原来是将我关在这儿还觉不够,就连我什么时候饥饿都要管么?”
家臣感觉到她此刻心情不佳,连声告罪,悻悻地退下了。
四周再次安静了下来,只闻山风潮润宜人,阳光照得山间亮堂堂。雪龙又在水边站了片刻,从水边站起来时瞥见了自己倒映水中的影子。
崭新的烟红襦袖百褶裙衫,长长的乌发被女侍梳成垂挂髻,再用流苏飘带细细系好,显得少女生动又俏丽,只是面色不怎么好看,像是生气的模样。
今日一早来给她梳头的女侍告诉她,山庄里所有的衣裙发饰都是世子爷陆陆续续亲自采买的,生怕她不喜欢,便没往府邸中送,而是通通送来了山庄保存,如今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其实祝扬挑选衣裳首饰的眼光很好,雪龙心想。
可是此时此刻,她看着自己一身的琳琅,怎么也笑不出来。
今天早上她推门出来,本想试探试探这些生面孔家臣的底线,便独自一人走出了山庄的大门,沿着潮湿的小道绕行一圈。然而,出乎预料的是,她光明正大地离开山庄,驻守的守卫家臣竟不拦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雪龙惊疑不定。
没走多远,她就明白了。
——山庄隐于深山之中,前有不绝群山,后有峭壁陡崖,不知距离青河城方圆几里。她独自一人,连头坐骑都无,根本走不出这连绵不绝的群山。
看似天地广阔,其实不过是更大的囚笼。
那些祝扬派来的家臣,与其说是来看守她的,不如说都是来照料她的日常起居的。
在这处山庄里,她锦衣玉食,看似无忧无虑,实则什么都做不成。微雨不在丶雾峤不在,她连个信任的人商量法子的机会都没有。
这可比上一回,她被关在府上要麻烦多了。
最重要的是——若是祝扬打算长期这么拘着她,那么一个月之后,她还能从玉真公主手里拿回解药么?
若是没有解药......
想到这里,雪龙心头笼上一层愁云。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若是祝扬不能回心转意,她得赶紧想办法自救。
......
夜幕降临时,山庄之外传来马蹄声。雪龙从窗棂里探出脑袋,恰好看见祝扬从马背上下来,大袖里笼着一团什么东西,晃晃荡荡,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祝扬身后跟了一辆马车,随之停在了山庄门口,家臣跳下车来,搬了个木质的箱子下来,随后跟在祝扬身后朝着屋子走来。
隔着半开的窗,祝扬和雪龙的目光在半空中遥遥一碰,世子爷唇角一勾,冲着她微微一笑。
一看见祝扬的脸,雪龙便想到昨晚他半逼半哄她做的事,面色一冷,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大门吱呀一声推开,祝扬还没出现在视线里,忽然间有什么声音朝着雪龙跑来,喵的一声,橘猫缩着脑袋钻进了雪龙怀里。
寻常时候,橘猫都是她和微雨照看,一天一夜不见她,猫扒拉着她的衣服,冲着她喵喵直叫。雪龙低下头摸了摸猫脑袋,无端从猫脸上看出了几分委屈。
“是不是祝扬没给你吃饭,饿着了?”雪龙对猫说话,“祝扬那家夥,坏得很。”
橘猫歪着脑袋,呼噜呼噜地蹭她的衣角,落了雪龙一手猫毛。
“给孤吧。”
祝扬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随后是木箱和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家臣的身影复又消失在行宫门口,驾着马车离开了。
片刻之后,祝扬将木箱放在了雪龙面前:“瞧瞧看。”
他语气平静温沉,一如既往,像是当昨晚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
雪龙尚且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祝扬,她别过脸去,心中仍然别扭得紧,抿着嘴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里面是什么?”
“你在府上的东西。”祝扬说,“我找人挑了些你寻常使用的东西带来,你在这儿安心住着便好。”
雪龙的心缓缓坠了下去。
她伸手打开箱子,入目所及便是她的软剑神灵雨。锐利长剑安安静静地躺在剑鞘里,剑柄上华美纷繁的雕饰落在暗光里,熠熠生辉。
“我想你平时会练剑的。”祝扬一边说,一边在她身边紧挨着坐下,“若在这儿有什么需要,直接告知我就是。”
雪龙阖了阖眼,没有吭声。
她如今的处境,和“用剑”二字联系在一起,真可谓有些讽刺。
半晌,雪龙睁开眼,将神灵雨抱紧在怀里,问道:“有什么需要,你都会满足我么?”
祝扬深潭似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道:“若是你想说‘解药’,那我只能拒绝你了。”
出乎预料的,雪龙摇了摇头:“我想给微雨写封信。”
写信?
祝扬低头思忖片刻,然后回道:“不可。”
“为什么?”
雪龙皱起眉,“昨晚你一声不吭就将我带走,一天一夜未归,猫儿尚且念主,微雨岂不是要担心坏了?”
橘猫在她怀里探出半个脑袋,朝着祝扬凶狠地喵了一声。
祝扬听到这里,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轻声“啊”了一声。
“我打算让府上放出消息,就说你突然身患重病,郎中吩咐静养,近期没法在外露面。”祝扬道,“这套说辞,你满意么?”
突然重病?
雪龙觉得有点儿荒谬,她好端端的一个人,说病就病,还从整个青河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谎话太过拙劣,根本经不起琢磨。
但是,对此时的她而言,这谎话破绽越大,对她着实越有利。
雪龙犹豫了一会儿,道:“甚好。”
祝扬笑起来,眉眼一弯:“下次骗我的时候,记得把脸上的表情藏好。”
两人贴得很近,隔着薄薄的衣料,祝扬身上又恢复了往日里冰雪凉玉般的温度,仿若昨夜都只是幻觉一场。
饶是如此,雪龙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想要往旁边挪一挪,却被祝扬伸手拎了回来。
雪龙退无可退,被扣住腰肢,整个人骤然一轻,被祝扬放在了他的腿上。
不仅没能成功距离他远一些,反倒整个人坐在了他腿上,贴得更近了。雪龙悚然一惊,挣扎着就要从他腿上下来:“你干什么!”
祝扬由着她乱挣一通,却在某个瞬间一把抓住了她手腕,哑声问:“你往哪儿蹭?”
“......”
雪龙感觉到异样,浑身一僵,不敢动了。她脸颊一瞬间浮起飞红,只拿一双瞪圆的眼睛怒视着他。
怀里的人安静下来,祝扬等了片刻,这才继续接上方才的话题。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种法子经不住推敲?”
祝扬缓缓地开口,手指拨弄着雪龙垂下来的一缕头发,话音漫不经心,“是啊,王妃忽然重病,势必惹人怀疑,若是有人执意来府上探疾,要拿什么理由遮掩呢?”
雪龙一言不发,撇开脸装作听不见。
“还有一个法子。”祝扬说,“你要不要听?”
“......”
雪龙默然片刻,还是不情不愿开了口:“什么?”
祝扬低笑一声,手掌沿着她的腰线向里滑,覆在她的小腹上。
“只要稍微改变说法。”他低声说,“若孤放出消息,就说王妃有了喜呢?”
雪龙一脸空白地盯着他,嘴唇颤抖,就听祝扬自顾自往下说:“月份太小,脉象还不稳,郎中说她须得安心静养,这段日子不宜打扰......”
他还没说完,脸侧忽然传来细微的风声。
“啪”的一声,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落在他脸侧。
祝扬离她太近,避无可避,生生挨了这一下。
他低头去看,只见怀中少女满面的薄怒,连带着胸膛都微微起伏。
“祝灵均,”她咬牙切齿,“我真的恨t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