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授魂与(五)
雪龙这一巴掌并未用十成十的力道, 然而一耳光下去,祝扬脸上立即留下泛红的五个指印,瞧着都火辣辣的疼。
整个蜀中, 哪里有人敢扇世子爷巴掌?雪龙缩回手,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心想, 干脆趁着这个机会, 同祝扬痛快大吵一架算了!
她一想到方才祝扬说的“有喜”二字, 心中就不由得毛骨悚然。她又羞又怒地心想,这话是能随便乱说的么!
她才不要......和他......有丶有......
真是没羞没燥!
然而, 出乎预料的是, 祝扬却没动怒。
他原先垂在身边的手蜷缩一下,慢慢抚上自己被她巴掌打过的侧脸,像是在久久回味方才的感受。
随即,祝扬弯起眼尾, 脸上的笑意逐渐加深。
沉吞的眸光定定凝在雪龙身上, 眼底却闪烁着奇异的光,像是不加掩饰的兴奋。
很是受用的模样。
雪龙:“......”
她同祝扬大眼瞪小眼, 被他的反应所久久震撼,刚想开口讽他两句, 祝扬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贴近自己脸侧, 嗓音低哑地开口。
“是不是第一次扇人巴掌?”
雪龙的手贴上他泛烫的面颊, 像是被烫着了似的想要收手, 却被祝扬按紧了不让她动,只能被迫听着他贴着耳朵说话:
“甩人耳光时, 力道其次,气势才是首要。”祝扬将歪理说得掷地有声, “你方才打我,掌风虽快,甩过来时却是软绵绵的,猫儿挠痒似的——恨我是假,心疼我丶怕我疼才是真,对么?”
真是胡说八道!雪龙无言半晌,这才慢半拍地意识到,这人已经自动歪解了她的意思,从齿缝里挤出一句:“......那下次就不留情面了。”
祝扬听见“情面”二字,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深了些,满口应道:“好啊。”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话音顿了顿,又道:“既然你不愿意这套说辞,那便有些难办了。”
“不难办。”雪龙说,“只要你别关着我,放我回......”
“——不过,难办并不意味着办不成。”
祝扬打断了她的话,攥紧了她的手,若有所思道,“若是被人发现了你,我就带着你离开青河,找个寥无人烟的桃花源,好生将你藏起来。蜀中天大地大,只要我想,旁人永远都找不到你。”
他压低了嗓音,语调呢喃,像是在说什么秘密。
“若是这样,”他嗟叹一声,“你就只能是我的了。”
雪龙坐在他怀里动弹不得,听了这番话,整个心仿佛浸入寒潭之中,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冰冷了起来。
他是打算将她关到什么时候?
或许是雪龙脸上的神情变换太过明显,祝扬看了她一眼,笑问道:“怎么了,是害怕了吗?”
“若是害怕,”
他低下头,牵过雪龙的手,放在唇边轻吻。薄凉的嘴唇划过指节,雪龙垂下眼帘,似乎是想要蜷缩一下手指,然而最后还是没有挣脱。
她听见祝扬说:“若是害怕,就乖一点。”
......
日子一天天过去,蜀中的梅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自从那日短暂放晴,雪龙就再也没见过阳光。山中温度更低,漫山遍野的烟雾像是轻纱,草木清香混合着潮湿的腥气交织在行宫四周,散不去似的。
这样的天气里,山庄轻烟交融,美得好像仙境。可惜被关在仙境里的人并不贪恋,一心只想回到山下红尘里去。
那晚之后,雪龙在山庄中住了好几天,愣是一点儿山下的消息都没收到。
她心中还惦记着那天晚上祝扬那番“有喜”的话,不知道祝扬是怎么和旁人瞒住她的去向,旁敲侧击去问山庄中把守的家臣,家臣却只是告诉她:“王妃尽管放心,殿下会护好您的。”
雪龙只得悻悻而归,握着神灵雨的剑柄生闷气。
这些日子里,每天太阳落山之前,祝扬总会准时回到行宫,同雪龙整晚待在一处。而每天清晨天还不亮,他便先于雪龙披衣起床,策马下山去。
若是逢着休沐日,祝扬更是全然舍了城中的府邸,一整日都和雪龙一起待在行宫中。
即使是待在一处,两人之间的交流也寥寥无几。蜀君的宫宴逐渐临近,王宫和朝堂里需要处理的要务激增,便由家臣将需要处理的文牒全部送上山来,祝扬批阅好了再送回衙门。
这日窗外笼着一层雨雾,檐下水珠滴滴答答,又被脚步声踏过水洼的声音盖过。雪龙和祝扬相对而坐,从话本子里擡起头,看着家臣领了几张批阅后的公文,身影匆匆消失在雨中。
她静默片刻,问道:“有必要这么麻烦吗?”
“在府邸里的时候,你不是经常夜宿官府么。”雪龙撑着脑袋看他,缓缓道,“若是事务繁忙,你又何必......”
祝扬手中的墨笔一顿,看了她一眼:“我不放心。”
雪龙装听不懂:“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祝扬复又垂眼,将方才被风吹起一角的公文用镇纸压平,一边提笔写字一边开口:“你自己心里门儿清楚。”
雪龙沉默着低下头去,低头去看手边的话本子。刚才一阵带着潮气的风从窗棂里吹过来时,哗啦啦翻乱了书页,她盯着面前的书看了半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对面青年身穿浅白宽袖大袍,长发只用一根乌木簪子束着,面色端得沉静如水,昏暗的日光下竟然无端显出几分遗世独立。
然而他越是沉得住气,雪龙心中就愈发纷乱。
平日里,祝扬白日下山回青河城,山中的一整个白天都是属于雪龙一个人的,山庄的侍卫家臣对她看管并不严苛,雪龙便抓紧了这难得可贵的片刻自由,以散心为由四处探路。
即使这“自由”也只是浅尝辄止。
雪龙不止一次地发现,每当她走出行宫的时间超过一个时辰,就必然会在山中的某些角落“偶然”遇见驻守行宫的一队守卫,然后对方便会以引路为名,跟着她直到日暮西斜。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雪龙心中这么想着,面上却不显,只当作看不懂守卫的意图。
她在山中没有头绪地转了几天,终于在一次不经意间,远远望见了山林中掩映的一座小楼。楼前挂着的幡旗随风飘荡,像是客栈的模样,一缕轻烟自屋顶晃晃悠悠飘出,逸散在细雨里。
雪龙的心狂跳起来。
然而,青天白日之下,要在这些佩刀守卫眼皮底下逃走,简直是难如登天。
可祝扬就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无论朝中事务多么繁忙,每天日暮时祝扬都会准时回到山庄中来。她盘算着的出逃计划只能一推再推,像是被绕进死路的困兽,找不到破局之法。
桌案上搁着的书页被她心烦意乱地翻过一页。
祝扬大概是怕她在行宫住着无聊,便不知从哪儿搜罗来五花八门的话本子个她解乏,却不知雪龙根本没有看话本的心思,那些印刷的铅字在她眼前流萤般直打转,惹得她头晕目眩。
就当雪龙打算阖上话本时,眼光忽然瞥见了一行印在边缘的小字。
书页搁在桌上时被雨淋了,湿哒哒的。那行小字大概是作者的注脚,铅字上也沾了水,晕开一片模糊的痕迹,写的是:
——至之亡地而后存。
雪龙盯着这行小字,半天没有说话。
像是蓦然间拨云见日,有个主意缓缓攀上她心头。只是过于冒险,而且......代价略大了些。
“我批完文牒了。”忽然,桌案对面传来祝扬的声音,随即是墨笔被搁在架上的啪嗒一声。
雪龙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见祝扬将一沓写满了字的公文推到一边,擡起眼来看她:“方才不是说,要我陪你下棋?”
“哦。”
雪龙看着祝扬起身去取棋盘的背影,眸光微动。
然而,即便代价太大,她现在别无他法,只不得不铤而走险,赌上一把。雪龙在心里权衡道,还有什么能比眼下的自由更加宝贵的吗?
更何况,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耽搁不起。
“祝扬。”
她像是终于打定了主意,忽然在他背后喊住他,“我有件东西想要,你能帮我取来吗?”
——她需要有个法子,
让祝扬相信自己是存心要逃。
-
“木雕?”
祝扬向后靠坐在椅背上,放松了身体,眉心皱起来,“她怎么会突然开始做这个?”
来禀的家臣跪在祝扬面前,闻言脊背一僵,半晌才犹豫道:“大t概是......山中日久无聊,王妃心中闷乏罢?”
“她都雕些什么?”
家臣陷入长久的沉默,道:“小人不知。”
“不过王妃做木雕,好像不大愿意让我们看见。”
家臣思索了一阵,道,“小人上一次去给王妃送午膳时,好像见到娘娘突然把什么东西收了起来。小人留了个心,似乎是个什么能转动的小玩意儿......”
祝扬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地抱臂坐着。
衙门外的天空阴沉沉的,空气闷热又潮湿。暗沉的乌云遮天蔽日,一阵急促的风穿堂吹过,哗啦啦地吹乱了桌案上搁着的文书。
远处响起沉闷的雷声。
家臣正欲开口,祝扬却忽的将桌上七零八落的纸张笼好,镇纸压上去的力道微大了些,在安静的堂下发出“咣当”一声。
堂下寂静,这声响便显得格外惊心。
随之而来的,便是祝扬一声冷笑。
家臣低下头去,倏而意识到,世子爷好像心情不佳。
良久,祝扬揉了揉眉心,声线已经恢复如常,然而眉目间的冷峻阴沉却还没散去。
“孤知道了。”
祝扬淡声道,“你先回去,别让她知道你今天来找过孤。”
......
今夜祝扬回来的似乎有些晚。
雪龙坐在窗下,眼见着眼前的一方天色慢慢黯淡下去。一直到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于天际,行宫门口点起了纱灯,山道上才远远响起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
雪龙摆弄着木刻刀的手指微微一顿,险些失了力道,差点儿划破了自己的手。她堪堪擡起一只手,听见了自己狂跳的心跳。
她深吸一口气,凝神听着屋外的动静。
祝扬翻身下马。
祝扬和接应的女侍说了什么。
祝扬迈步朝着屋门口走来,一步丶两步......
手掌中的木雕被雪龙攥紧,硌在手心里留下一道红痕。雪龙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就在祝扬推开房门,朝着她所坐的桌案看过来的一刹那——
雪龙手中的东西被灯火照亮,像是来不及收起,在祝扬眼前一晃而过。下一秒便被她收进了衣袖里。
做完这一切,雪龙擡起头来,挤出一个有些不自然地微笑:“祝扬......”
话还没说完,身边掀动一阵凉风,祝扬面色冷沉如冰雪,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不发一言地掐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将雪龙拎了起来。
这一次,他没再控制力道。
雪龙的腕骨被他捏在手中,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眶都在泛红。
随着他的动作,雪龙的衣袖掀动一下,“啪嗒”一声,一只小巧的木雕鸟掉在地上。
两人的目光霎时凝在地上,雪龙挣了几下:“等等——”
然而她整个人都被祝扬钳着,根本动弹不得。祝扬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弯腰将那只木雕捡了起来,捉在手中。
木雕大概还只是个半成品,榫卯连接处都留着空隙,方才一摔,直接掉出了一个小小的夹层。祝扬轻轻一拽,便露出了夹层里写好的纸条。
从前西泠军驻扎点春江畔时,便是以这种木雕的小玩意儿传递军报。西泠军覆灭之后,这种木雕的方法几乎绝迹......但雪龙自小跟着西泠军长大,对这种木雕手艺不可谓不熟悉。
祝扬冷笑一声:“我真是小瞧你了。”
拆开纸条一看,祝扬一眼便看见了开头的称谓——“典军”。
这是她写给雾峤的求救信。
祝扬没再看下去,而是将目光移向了雪龙:“这次打算怎么狡辩?”
雪龙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的神情,良久才放软了语气,像是在哀求他:“祝扬,你攥疼我了。”
“是么?”
祝扬瞥了她一眼,紧接着一股力道袭来,雪龙只感觉到天旋地转,回过神时已经被祝扬扛上了肩膀,朝着榻边走去。
在祝扬看不见的背后,雪龙飞速地收敛起脸上害怕的表情,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其实她的这个计划漏洞很多,放在寻常时候,祝扬未必就会被她瞒过。
但雪龙发现,一旦事情涉及到她的逃跑,
祝灵均,就像是毛头小子似的,什么也顾及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