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四)
祝扬闻言皱起眉:“亚父是怎么说的?”
“大司马说, 镜神道长是他引见给大王的,现在此人包藏祸心丶意图不轨,大司马会彻查此事, 保证给大王一个交代。”兵士说。
“道长现在人在哪里?”
兵士回道:“已经由飞廉卫押着往宫门口去了。出了宫门,便会有车直接将犯人送到金墉城去。”
这么快就走了?
雪龙先是愣了一下神儿, 然后才反应过来, 这摆明了是大司马想要将这件事压下声息, 暗地里迅速了结完事。
而至于镜神其人, 对于桓胥而言,大概已经是弃子一枚了。雪龙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大司马如此迫不及待, 甚至等不及让祝扬见镜神一面,大概是害怕她和祝扬从镜神口中问出什么来。
然而,今日之后,无论镜神是被囚于金墉城, 还是死于桓胥手下, 她还有没有机会,亲自从镜神口中, 得知阿姐失踪的始末?
雪龙心中忽的生出一个主意,她擡起头, 与祝扬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祝扬像是早有预料, 几不可查地朝她点了点头。
于是雪龙清清嗓子, 突然喊了一声:“夫君。”
饶是早有准备, 祝扬骤然听见这么一声,瞳孔里还是起了细微的波澜。
他很快整理好心情, 问:“娘子有事?”
雪龙朝着身后门窗紧闭的大殿内看了一眼,轻声道:“今日大王突遭不测, 夫君身为人子,又为储君,理应要留在宫里侍奉才是。”
她的声音在逐渐急促的雨声里有些听不真切。
祝扬停顿一瞬,道:“在理。”
他看了站在一旁的小宦官一眼,小宦官立刻撑起一把伞,走到连廊下,忙不叠说:“王妃,小人送您出宫去。”
雪龙点点头,朝着檐下走去。就在她将要走进雨里的前一刹,祝扬忽然叫住了她:“等等。”
他上前几步,从自己衣袖里摸出什么东西,没有递到雪龙手中,而是直接塞进了雪龙衣袖中的袖袋中。
他手指触碰到她的皮肤,凉意一触即分。雪龙一怔:“这是什么?”
连廊之下,雨水连成细细的一条银线,在昏黄灯光里如同劈开夜色的数根银针。
宫灯摇曳,倒映在祝扬眼底。青年看着她,说:“起居室的钥匙。”
钥匙?
雪龙垂下眼,感受着袖袋里沉甸甸的分量,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转过身,将衣袖中的东西拢了拢。小宦官赶紧迎上两步给她撑起伞:“王妃,我们走吧。”
雪龙收敛起脸上的表情,朝着小宦官温婉地笑了笑:“多谢公公。”
两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朦胧的水雾中,只馀下脚步经过水洼时荡开不绝的涟漪。
祝扬在檐下站了许久,方才脸上温沉的笑意渐渐淡去了。雨水随风扫进连廊里,溅在祝扬脸上,然而祝扬却像是毫无知觉,目光挪到屋檐下摇晃的宫灯处,倏而一定。
灯纱外有一只飞蛾,正不管不顾地朝着那一簇小小的火光扑去。半晌,那小小的虫子终于找到了个突破口,一头扎了进去,顷刻间化为灰烬。然而下一秒,风雨骤然大了起来,微弱的火光颤了颤,竟然就这么熄灭了。
愚蠢。无趣。
祝扬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哼了一声。
......
四周都是潮湿的雾,小宦官一手撑伞,一手提着宫灯,走在雪龙身边,带着她穿行在滂沱大雨里。
耳边除了雨声没有半点其他声息,两人半晌无话。
大约走到半路,雪龙像是有些无聊,便闲聊似的开口:“公公,这新来的舞姬,大王好像对她很是宠爱?”
要不然,怎么才刚刚进宫几天,就能不经通报,自如地出入春秋代序呢?
她声音轻细柔和,说话的时候脸上也挂着温柔的笑意。小宦官听了她的问话,面露犹豫:“这个......”
他脸上的表情被身边的雪龙尽收眼底,雪龙笑了笑:“我只是随口一问,公公若是不便回答,那就算了。”
话音刚落,惨白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一个炸雷落在不远处,就连地面都在震颤。
小宦官感受到身边的人身形一晃,像是受了惊吓,又自知失态,赶紧故作镇定地整理好脸上的表情。
......也就这点儿能耐。
小宦官用馀光看了貌似被打雷吓着了的人一眼,又想到方才她在殿前对世子爷柔顺的模样,心中想道,不过是个后宅女郎八卦的心思罢了,告诉她大概也无妨。
他便叹了口气,道:“不瞒王妃说,这几日就连大王修行时,都是月小娘子侍奉在侧呢。大王名义上说她是在宫中的女修,可实际上......”
小宦官意有所指地顿了顿,“哎呦”了一声,继续道:“小人实话和您说吧,镜神道长之前和大王说的什么‘采阴补阳’的修行方法,全是为了寿宴那一日做的准备啊。”
雪龙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点诧异,半晌又问道:“那如今道长行凶败露,月娘子的好日子岂不是也要到头了?”
小宦官笑了一声,摇摇头:“王妃所言差矣。毕竟月小娘子美成那个模样,哪怕是樽花瓶,摆在宫里都是赏心悦目的啊。”
雪龙眨眨眼,像是被小宦官这番话镇住了,良久才点了点头。
小宦官一边陪着她往前走,看了一眼她的反应,道:“王妃,宫中的事儿没那么简单。看起来,世子爷还是将您保护得太......”
话还没说完,他脚步一顿。
雪龙也随之停下脚步,关切问道:“怎么了?”
小宦官:“我......”
越来越浓的黑暗逐渐占据了他的整个视线,腿脚也不听自己使唤,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最后晕过去之前,小宦官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从自己手中抽走了伞,又将衣袖里的什么东西朝里拢了拢。她居高临下地垂下眼皮,朝着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
小宦官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咬牙想要挪动脚步,雪龙笑了笑,伸出手去,在他几处穴道上轻轻一敲,他便不受控制地躺在了地上。
“还蛮好用的。”她自言自语,“祝灵均这次有心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雪龙进宫的次数并不多,对宫中的各条道路都不甚熟悉,只能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往前走。浓密的雨雾遮蔽了视线,她每走到一处转角,都不得不停下脚步辨认方向。
走了半晌,愣是一个人影都没碰到。
她不由得有点儿担心——难道是她路上耽搁得太久,押送镜神的人都已经出宫去了?
幸好,没过多久,雪龙刚准备从一座假山后绕出来,就听见了不远处的宫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细细辨认之下不止一人......除了被推搡着的一人脚步不稳,其馀的应该有三人。
她当机立断噤了声,双眸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多时,白茫茫的t雨雾里走出几个身影,三个披着飞廉卫制服丶身套铠甲的飞廉卫兵士从雨幕中走出,押送着一个被捆住了双手的人。
即便手腕被捆在一起,镜神的身影依旧清矍出尘,不似世中人。
然而此时此刻,这道身影和记忆中的竹林里手持火铳的水寇重叠在了一起,雪龙在衣袖里缓缓攥紧了拳,咬紧了牙关。
她轻盈地从假山后闪出来,无声无息地跟着了那几个飞廉卫的身后。
飞廉卫在前走,她便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缀在后,一边伸手去摸衣袋,寻找着能够下手的机会。
直到前面四人再次走到一处漆黑的岔路口,雪龙寻着机会来了,悄然几步上前,正打算下手时,身后黑漆漆的树丛里,不知哪里的乌鸦叫了一声。
这声音在黯淡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瘆人,其中一个飞廉卫“啧”了一声,偏过头朝后看去——
恰好和靠近的雪龙打了个照面。
雪龙伸出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见状当机立断,不等面前的飞廉卫拔刀,伸手一把迷药洒了出去,顺势将手指往前一送,在飞廉卫脖颈侧重重一敲!
眼前的人当即扑倒在地,雪龙眼神凌冽,一脚将倒下的人踹到一旁,与剩下两个飞廉卫对上了目光。
雪龙今日出门时没带神灵雨,头发上的尖锐的饰品都卸了,此时连个能够防身的武器都没有。她原先的打算是悄悄迷晕这几个兵士,谁知事态败露,被迫与这两人正面相对。
她扔掉手上的伞,直视着两个男人的目光。
飞廉卫打量着她:“老子不打女人,小女郎,就此离开,老子给你一条活路。”
“留下镜神。”雪龙语气冷下来。
说罢,便只身朝着两个飞廉卫迎上去!
她身边没有武器,却像是一只灵巧的鸟儿,循着两个男子动作的空隙见势出击。雪龙一脚踹在一人腹间,随即迅速向后仰去,堪堪避过出鞘的长刀。
下一秒,她屏息凝神,迅速从袖中摸出迷药,冲着迎面的刀光洒了出去!
然而,这药粉刚刚抛出,雪龙就听见身后传来呼号的风声。她迅速闪身避开刀尖,却被兵士登时按住了肩膀,“吧嗒”一声,装着药粉的小瓶掉在地上。
药粉扑簌簌落在水里,不能用了。
可恶。
雪龙咬紧牙关,回旋一脚踹过去,挣脱了那兵士的桎梏。喘|息不过数秒,便继续接上下一轮攻势。
大雨滂沱里,她以一敌二,最终还是有些不支。
雪龙重重跪进了水里,膝盖生疼,长刀劈头盖脸而来。她眉头跳了跳,刚打算拼尽力气徒手去挡,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等等。”
两个飞廉卫听到这道声音,都愣了愣。雪龙睁开眼睛,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冷峻刀尖。
那刀尖晃了晃,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月银沙撑着一把伞,从雪龙来路的反方向踏雨而来。她停在几人面前,匆匆扫了一眼,对两个飞廉卫道:“先退下吧。”
飞廉卫对视一眼,拖着一边的镜神就要走。雪龙还没来得及从雨水里站起来,声音先脱口而出:“等等!”
“没事的。”
月银沙走到她身边,将她拽起来,道:“你就算将他绑来,今日也审不了。”
雪龙不解地望着她。
月银沙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他被大司马毒哑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