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八)
鸳鸯楼的那一夜, 其实并非月银沙和沈行藏的第一次见面。
几个月前她第一次在鸳鸯楼公开献舞时,不小心从高台上甩落了一只翠玉的耳珰,直到献舞结束以后才发觉。月银沙自认倒霉, 谁知就在全场宾客纷纷散去时,有个青年找到了她。
青年将攥紧的手伸到面前, 他手心赫然躺着那只丢失的耳珰。
舞姬向他道了谢, 伸手去接, 谁知对方并没有将耳珰交还给她的意思, 而是上前半步,直接替她戴上了那只耳珰。
月银沙还没来得及拒绝, 沈行藏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在那颗摇曳的珠子上停顿一刻, 然后有些恋恋不舍地收了回去。
他手指上带着秋日里挥之不去的寒意,不知为什么,月银沙在那一刻産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在观察她。
月银沙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将喉咙里那些没说出口的感谢话咽了下去, 匆匆行了个礼, 转身便走。
沈行藏就这么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匆匆上楼, 消失在楼梯转角处。月银沙走到阶梯上,用手中的扇子指了指楼下的人, 问道:“那是什么人?”
女侍朝楼下瞥了一眼, 一面扶着她上楼, 一面小声道:“这是沈家的那位郎, 平日里游手好闲丶花天酒地,是咱们楼里的常客。他平日里同世子爷关系密切, 难猜得很,女郎平日里还是少和他交集吧。”
月银沙没说话, 默默点了头,可方才那人的目光仿佛烙印,又像是警铃,在她心里长久挥之不去。
游手好闲,花天酒地?
这些从女侍口中听来的印象,在她时隔几个月再见到已经成为飞廉卫中郎将的沈行藏时彻底破裂了。
这个漂亮的男人,比她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更加危险。旁人永远无法猜测,下一秒他究竟是风流潇洒丶温柔如水,还是兵戈相见丶将人一击毙命。
雪龙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带着气音的轻笑。她回过头去,恰好和抱臂倚在墙上的祝扬对上了目光。
牢房昏暗,祝扬整个人陷在昏眛的阴影里,高大的身影投下长长的影子。借着微弱的火光,他脸上的神情淡薄又寒凉,只有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感受到了雪龙的目光,他这一回却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表情,唇角的弧度勾起得更深了。
雪龙和祝扬夜闯铜花园的那晚,月银沙自作主张放跑了他们,然后便安静地坐在屋里,等待着沈行藏的发落。
出乎预料的是,沈行藏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般愤怒。他带着满身的酒气走进她的小楼,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门窗全部关上锁好。
月银沙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三两步走上前去就要与他动手,奈何有伤在身,又刚刚落过水,根本没有反抗的馀力。
在沈行藏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擡起头来的时候,她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沈大人,我伤势未愈,你一定要如此么?”
俊美的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是终于撕破了伪装,笑道:“伤势未愈?”
他的手指顺着她的下颌往下挪,一点一点扯开她身上的衣裳,俯身吻上去,含糊地说:“那正好,我替你看看伤口。”
第二日天光微亮,沈行藏离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她,忽然问道:“从前,你那位‘先生’,有没有让你这么快活过?”
那个时候的月银沙气得发抖,咬牙道:“你瞎说的什么话?你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沈行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笑出声来,直言不讳道:“月小姐,你说反了,他这般的烂人,不配和我相提并论。”
月银沙拢紧了衣襟,满心的疲惫,道:“滚吧。”
出乎预料的是,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月银沙没有再见过沈行藏。再一次见到他时,便是宫宴的前段日子了。
沈行藏开门见山地说:“我能让你见你那‘先生’一面。”
月银沙瞳孔微缩:“当真?”
沈行藏却没接她的话,只是继续说道:“不过么,万事皆有代价,你可要想清楚了,此番开了弓,可就再也没有回头箭了。”
月银沙皱眉:“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或者就继续留在这里。”沈行藏说,“我会替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若是你愿意,过些日子......”
他话还没说完,月银沙就打断了他:“不必了。”
“我要去见他。”她说。
沈行藏一言不发地盯着她,良久才说道:“那你不要后悔。”
“所以,你后悔了么?”月银沙把这一段讲给雪龙听的时候,雪龙忍不住问道。
舞姬却弯了弯眼睛,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道:“这倒不后悔。”
“无论是哪一种选择,对我而言,都没什么差别。”月银沙弯了弯眼睛,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轻声道,“起码这一条更加冒险的道路,能让我有机会把这一切讲出来。”
几个时辰之前,月银沙端着被国君喝净的药碗走出春秋代序的大门,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二十年过去了,她的人生从暗无天日的杀手楼开始,兜兜转转,又好像从未走出过那座终年寂静潮湿的小楼。
......
雪龙说到这里,再往前迈了一步,一直走到距离镜神身前。
她垂下眼皮,握紧了身侧的神灵雨。
雪龙问道:“现在的结局,你还满意么?”
镜神的喉咙里发出隐约的声音,缓缓擡起手,咬破了自己的指尖。雪龙皱起眉,看见他用手指沾着鲜血,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我对不起她。”
他如是写。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那人像是看了一出好戏似的,情不自禁抚掌而笑。
祝扬缓缓踱步过来,站到雪龙身边。
“你对不起她?”祝扬脸上的笑意更深,“真是稀奇啊。”
雪龙转头看向他,祝扬垂眸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离远些。”祝扬说,瞟见雪龙腰侧的软剑,温声道,“别脏了你的手。”
雪龙一怔,盯了他片刻,还是缓缓往后退了几步,站到了祝扬身后。
祝扬朝着她笑了笑,再转过头来时,眼眸里的笑意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方才写,你对不起月娘子。”祝扬垂眼看着地上那行字,像是看见了什么天大的好笑事儿,面上神情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你对不起的,何止她一人啊。”
他在衣袖里摸索一阵,摸到了一个沾了血的荷包,扔到镜神脚下。
“认得这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