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一)
这荷包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不过干净平整,看得出来平日里有被悉心保存。荷包上的颜色已经淡去了不少,不知为何, 沾上了一大块斑驳的血迹。经年累月之后,变成了深棕的铁锈色。
狱卒静悄悄走进来, 搬来两把椅子。祝扬整整衣袍, 在道长面前坐下来, 出声问:“怎么样, 想起来了么?”
和方才他看到簪子时的反应不同,镜神看到这荷包, 神情在一瞬间就变了。仿佛被祝扬掷过来的不是什么荷包, 而是什么洪水猛兽,连忙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倒退了几步,目光钉在那只荷包上,无声地看了许久, 接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 猛地擡眼看向好整以暇坐着的祝扬。
“啊。”
昏黄的灯光下,祝扬脸上的神情纹丝不动。他撩起眼皮, 温声说:“道长这是想起来了?那太好了,给孤省下了好些力气呢。”
镜神脸色煞白, 冷汗从额角一滴一滴滑落进衣领里。他直愣愣地看着祝扬, 似乎是想要朝他走过去, 面上的神情又像是惊恐到极致, 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
良久,他收敛好脸上的表情, 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祝扬挑了一下眉。
“你想问什么?这荷包是哪儿来的?”祝扬说,“这是您一位故人的旧物, 已经过了许多年了,看来道长对当年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啊。”
他手指轻轻敲在椅子的扶手上,在寂静的牢房里t发出叫人心颤的声音。
镜神阖了阖眼,用指尖的鲜血在墙上写:“......贫道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祝扬看着这行字,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忽地笑出了声。
“那也无妨。”祝扬低头看了一眼地上那只荷包,道,“不过,这既然是道长故人的旧物,总是放在孤这里也不是个事,道长便将它收下吧。”
牢房里有一瞬的死寂。
镜神垂首看着那只荷包,沉默着没动。
祝扬说:“道长还有什么问题?”
半晌,道长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俯身下去,要去捡那只荷包。
他的手指碰到了那只荷包,缓缓将那团柔软的布料揉皱,拢进自己的手掌心。就在他将要站起来时,忽然感受到了什么,神情一滞。
道长的所有反应被祝扬尽收眼底,祝扬往椅背上一靠,“嗯”了一声:“里头的东西,孤可是不敢动一下呢。道长怎么不打开看看?”
镜神的眼珠转了转,将荷包打开,荷包里掉出一枚小小的勾玉。
站在祝扬身后的雪龙还没看清那玉勾的形状,镜神已经将荷包和玉勾扔在了地上,双目赤红着朝着祝扬扑了过来。
还没等他碰到祝扬半片衣摆,镜神忽然浑身一僵。他缓慢地转过头,看见了架在自己颈侧的软剑。
他稍微一动,那软剑就紧接着跟着动了。镜神只感到颈侧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脖颈便见了血,血腥气立即弥漫开来。
雪龙握着神灵雨的剑柄,冷声喝道:“放肆!”
方才镜神扑过来的时候,祝扬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此时倒是有点意外地偏头看了她一眼,讶然道:“你是在保护我,对吗?”
雪龙瞪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镜神,语气生硬地回道:“......别让他脏了你的衣裳。”
祝扬笑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伸出手去握住了搭在镜神肩上的剑身,说:“我知道了。”
说罢,他缓缓将神灵雨从镜神颈侧拨开了。
道长喘息未平,双目直直瞪着面前的祝扬,刚想再一次扑过来,祝扬却突然往旁边侧了半步,仿佛真的是不想被碰到衣裳似的。
镜神扑了个空,身形一晃,狼狈地跪倒在祝扬脚下。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用口型说道,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几个气音,“......你到底是什么人?”
祝扬负手看着他,像是听懂了镜神那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说道:“孤是大蜀的储君啊,道长莫不是已经糊涂了,怎么连孤都不认识了?”
镜神依然死死盯着他。
祝扬弯下腰,捡起那枚落在地上的勾玉,放在手中摩挲了一阵,叹了口气:“质地温润丶雕工精诡——果然是好东西啊,怪不得当年道长就算是偷,也要将这勾玉拿到手呢。”
坐回一边的雪龙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听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转向祝扬手上把玩着的勾玉。
她忽然觉得这个小东西有点儿眼熟,像是不久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正当她继续冥思苦想,就听祝扬继续问道:“所以,有了这勾玉,你得偿所愿了吗?”
雪龙眨眨眼,终于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哪儿见过一枚相似的勾玉了。
那个傍晚,她去神玉寺见到玉真公主时,公主腰间的诸般流苏绫罗里,隐约露出一颗白玉的小勾玉,形状大小与祝扬手中的这颗如出一辙。
这竟然是公主的信物。
所以,为什么祝扬会有这么一颗勾玉?
仿佛知道她的疑问,祝扬忽然回了一下头,深深地看了雪龙一眼。
雪龙在这个刹那意识到,接下来祝扬要说的话,有可能是她从来不曾了解过的,甚至从来无人知晓的秘密。
“谭镜神。”祝扬把玩着勾玉的动作一顿,说道,“若是孤没有记错的话,你是晋人吧?”
......
谭镜神投奔折荆太子,成为太子麾下的一名门客时,还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
他幼年早慧,自诩不凡,进了东宫之后便急切地想着做出一番事业。可哪知东宫最不缺的便是文武双全的各路谋士,谭镜神在东宫做了几年的门客,平日里却连单独面见太子的机会都没有。
一腔热血的年轻人逐渐有了失意之感,成日颓废沉沦丶顾影自怜,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才华泼天却施展无门。旁人都说东宫是天下有志之士最向往的地方,谭镜神却已经一眼望到了头。
折荆案前夕,天下战乱不平,风起云涌。东宫幕僚人人摩拳擦掌,而谭镜神却依旧终日沉迷于声色犬马丶萎靡不振的生活,直到那个夜晚兵士撞开了东宫的大门。
血洗东宫之后,侥幸活下来的幕僚们四散开来。他因为当晚去了酒馆,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却拒绝了劝他回乡的建议,跟着实则已经被软禁的太子妃玉真公主来到了晋蜀交界的点春江边。
东宫终于倒了,谭镜神看着每日每夜把守着公主的兵士,暗暗心想。
说是广纳天下贤士,却依然逃不过树大招风丶一朝坍塌的命运,谭镜神在心中想道。太子一死,晋国日后的命运几乎已经注定,自己也是时候该去寻找一位新的主子了。
谭镜神苦思许久,甚至连桓胥的面都见不上,直到玉真公主生下小皇孙的那一晚。
折荆案之后,跟在太子妃身边的幕僚寥寥无几,谭镜神也就自然成为了太子妃身边的侍从。在相处了几日之后,他自然也和其馀众人熟悉了些。
所以,他很自然地知道,在太子妃临盆的当夜,太子妃曾经将一位信任的幕僚叫进过房间,而半个时辰之后,这位幕僚背着药箱离开时,药箱里并不是空的。
谭镜神站在不远处看着幕僚离开,在兵士赶来之前,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机会来了,他对自己说。
初春天寒,点春江边更是密林深谷,若是没有向导,想要在山谷里走出一条道来可谓难上加难。谭镜神悄无声息跟了上去,趁着深黑的夜色,顺走了公主交给幕僚的荷包。
荷包里放着一枚小小的勾玉。
很快,桓胥接到了一封书信,信中附上一枚勾玉,那是玉真公主平日里一直贴身带着的信物。
几日以后,在各路传言的重压之下,幕僚带着襁褓中的婴儿原路返回。装着勾玉的荷包被扔在地上,伴随着太子妃撕心裂肺的哭声,溅上了温热的鲜血。
“可是,大司马是多么精明的人,又怎么敢用一个背主求荣的人呢。”祝扬说,“所以你没能如愿去成青河城,而是被留在了点春江边做一个县令,这一做就是十馀年。”
他说到这里时,谭镜神已经冷静了
祝扬俯视着他的眼神里划过一丝怜悯,然后俯身下来,一只手捏住他的下颌。
“真蠢呐。”祝扬轻声说。
“你方才不是想问,我到底是什么人么?”祝扬凑近了谭镜神的耳畔,用雪龙听不见的声音说,“那孤就告诉你。”
说完,祝扬从衣袖里缓缓摸出那只铜制的蛊盅。
谭镜神瞳孔乍缩,在一瞬间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当即就要往后退,却被祝扬不费吹灰之力地卸了肩膀。
随后,谭镜神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刺在了自己脖颈。
“不要......杀我......”他嘴唇蠕动,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喉咙滚动了两下,唇角冒出一线黑色的血。
祝扬兴致缺缺地看着他,一撩衣摆避开了喷涌而出的黑血,然而还是溅上了几滴,被他嫌弃地拍到一边。
他眼看着谭镜神的瞳孔逐渐涣散,漠然道道:“你跟着我母亲的时候,知不知道她也是个蛊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