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逃(二)
微雨端来水盆和绢巾, 脚步放轻走进起居室,看见雪龙正倚坐在窗边,出神地望着窗外, 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小女侍将东西搁在雪龙面前的桌案上, 雪龙都毫无察觉。微雨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庭院里一团漆黑, 除了婆娑摇曳的枝叶, 什么也看不见。
微雨轻轻叫了一声:“郡主?”
雪龙吓了一跳,猛地转回头来, 满脸的警惕, 对上微雨的目光,这才松了口气,表情松弛下来:“......是你啊。”
微雨指了指窗外漆黑一团的天,劝道:“已经不早了, 郡主早些休息吧。”
雪龙问:“祝扬什么时候回来, 有消息了么?”
微雨摇摇头:“没有。方才杨叔也回来了,小人还特意去看了, 杨叔是一个人回来的。”
一个人回来的?
雪龙估摸了一下时辰,自打祝扬在金墉城不告而别, 满打满算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时辰了。往常祝扬公务繁忙时几日不归, 也总会派人给府上通传一声消息, 怎么今晚这么反常?
况且, 若是大王今晚真的挺不过去,总该有人该通报她这个王妃一声, 传唤她一痛进宫去才是。她自打回府就一直在等,结果几个时辰过去了, 什么动静都没有。
难不成,真的是她想太多了?
微雨见她一言不发,有点担忧地伸手去探她的额角:“郡主这是怎么了?不会是又病了吧?”
“我没事。”雪龙努力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对着微雨露出个微笑:“......大概是我想多了吧,你把东西搁下就好,我一会儿便睡了。”
说是一会儿就睡,微雨走后,雪龙并没有立刻梳洗就寝,而是又在窗前坐了一会儿。
为了打发时间,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她随手拿了本书翻阅,结果大半个时辰过去了,雪龙盯着书页上的字,连一页都没翻过去。
书也看不下去,外面仍然什么动静都没有,大概真的无事发生,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大概真的只是自己的瞎想吧。雪龙失笑,站起身走到妆台前坐下,逐一卸下环钗首饰,准备就寝。
就在这时,起居室窗外的庭院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像是有人走过的声音。
脚步声很轻,但却略显凌乱,能听出来人的的慌乱和急促。雪龙皱了一下眉,回到窗前朝外看,借着桌上的烛台,看见有两个女侍急匆匆离去的背影。
两人走后,庭院里再一次恢复了寂静。空气潮湿而闷热,天空中布满漆黑浓云,偶尔被云后的闪电照亮,一场暴雨即将落下。
雪龙手臂撑在窗棂上,朝外看去,大概是因为即将下雨的原因,就连方才吹得猛烈的风都偃息了。四周的空间宛若静止,只有化不开的浓墨似的黑,和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窗外的花枝树叶都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雪龙一把捂住心口,一只手不由用力撑在桌案上,微微发抖。
又是心悸。
雪龙缓缓坐下来,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跳,冷汗俨然打湿了鬓角和后背。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心中思忖道:这是今晚第几次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频繁的心悸过,就好像整颗心脏被人揪住似的,连带着整个脊背都微微发麻。随之而来的便是无缘无故的焦躁和不安,就好像一场山雨欲来,而她却始终被蒙在鼓里,连想要帮忙都走投无路。
雪龙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靠着桌案站起身来。
她先是吹灭了起居室仅留着的几盏灯台,然后快步走向里间,从架子上拿起神灵雨。
然后,她撩起纱帘,推开起居室的大门。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外面安静得叫人心惊。雪龙关上门,拎起裙角,三两步穿过连廊,跑进t庭院里。
刚刚走出庭院,迎面忽然出现一道人影,雪龙和君照差点儿迎面撞了个满怀。
君照正打着哈欠,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他“哎呦”了一声,定睛一看来人,再看见她腰间的佩剑,吓了一跳:“王妃,这么晚了,眼看着就要下雨,您还要去哪儿啊?”
雪龙停下脚步,对上君照的目光。
“祝扬出事了。”雪龙说。
......
春秋代序里一片死寂。
等在殿外的宫人和道士们沉默着,就这么看着小太监在自己面前命丧黄泉,似乎无动于衷,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祝扬身上,看着他提着刀,一步步走下台阶。
祝扬抹了一把刚才动手时不小心溅在脸上的鲜血,一步一步,朝着大殿外的方向走去。
春秋代序的人并未拦他。只是在春秋代序即将消失在转角处时,身后终于又一次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悲恸哭泣声。
祝扬没有回头,仍是垂着眼睛,往前走去。沾了血的长刀刀尖向下,血迹沿着祝扬走过的方向滴了一路。
走了一会儿,祝扬在一处宫道口猛地停了脚步,脚下一动,堪堪避开一道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冷箭。
前路被人拦住了。身披甲胄的兵士齐刷刷拉弓满弦,沉默地与他对峙着。祝扬站定脚步,看了一眼,认出面前兵士的盔甲是宫中禁军的服制。
手中佩刀刀尖转而朝前,祝扬面色不变,好似没看见拦路的禁军,继续一步步朝前走去。
骤然间,万箭齐发,祝扬横刀一挡,刀身上铮的一声响,瞬间有几只羽箭落地。没等禁军众人反应,那刀灵巧地转了个方向,顿时和禁军缠斗起来,仅仅是刹那,祝扬便深入禁军之中,被禁军团团围住。
世子爷从前进宫从未佩带过兵器,又常常以玩世不恭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禁军众人从未与祝扬正面交手过,因此也是头一回知晓,原来祝扬的武功功底,已经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了。
祝扬左臂提刀,转瞬之间便将刀锋转了个方向,干脆利落地往上挑出,恰好从人面门扫过,撂倒了一大片的人,重重包围被撕开一道口子,祝扬足尖一点,左右闪着迅速冲开围攻。
“别让那逆贼跑了!”身后有人喊道。
下一秒,一道凌厉风声快速逼近后背,祝扬似有所感,没有回头,仔细听着那道风声,于某个刹那骤然出手,击中了来人的手肘,盔甲发出“叮”的一声巨大震颤,那兵士吃痛地惊呼一声,手中的刀也落了地,被祝扬一脚踹翻在地。
然而,与此同时,从另一个方向,却再度传来了箭镞的声响。
祝扬侧身闪避,奈何左右夹击相形见绌,肩膀处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只箭镞已经深深地钉在了他肩膀里,血流顺着伤口淌下来,打湿了衣裳。
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哨音。祝扬知道,这是禁军在请求增援的型号。
此时这一小波人,他尚且还能应付一二,若是再来人增援,恐怕他真的没法脱身了。
他咬咬牙,将肩膀上的那只箭簇硬生生拔了下来,鲜血瞬间喷涌而出。随即,祝扬足尖一点,施展轻功快步离去。
恰在此时,一道惊雷在王宫上空轰然炸响,像是一个信号,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宫道上瞬间弥漫起浓厚的水雾,和着草木的清香,堪堪掩盖住了浓郁的血腥味。
今夜宫道里没有点灯,周围漆黑不见五指,唯有不时划过天空的闪电在某个瞬间照亮前方的道路。祝扬鼻尖嗅到烧焦的气味从不远处传来,知道这是雷暴击中了王宫里不知何处的树木。
滂沱大雨里,祝扬终于穿过漆黑的殿宇丶庭院和道路,停在了长而深的甬道前。
甬道旁的高墙上灯火不灭,借着那稀薄的灯光,祝扬看清了,在长长的甬道里,满是整装待发的飞廉卫。而在甬道的尽头,高耸的宫墙之上,有人撑着伞,提灯而立。
祝扬在瓢泼大雨里擡起头来,隔着朦胧的浓雾,看向那宫墙之上的两个人,忽然露出了一个微笑。
“兄弟,这是什么意思?”祝扬指了指面前佩刀持戟的飞廉卫,问道,“咱们兄弟一场,怎么到了兵戈相向的地步啊?”
肩膀上的伤口被雨水淋湿,血水混合着雨水止不住,祝扬的衣裳上触目惊心。因为失血过多的原因,祝扬的脸色有点苍白,然而他独自一人立于雨中,却没有表现出来分毫。
沈行藏穿着飞廉卫的制服,独自一人撑伞立于高墙之上。他手中的宫灯灯光照映在他的脸上,沈行藏露出了一个与平日里如出一辙的笑容,然而眼底却是冷漠的。
“灵均啊。”沈行藏挤出一副苦闷的模样,叹了口气,“小爷我也不乐意看到这副情景呐,可是没办法啊,兄弟对不起你。”
“该怎么补偿呢?”
沈行藏顿了顿,道:“......灵均,小爷一定多给你烧些纸钱,你泉下有知,千万要记得来取啊。”
说罢,他吹了一声口哨,飞廉卫得了军令,齐刷刷抽出腰间佩刀,朝着祝扬冲过来!
雨幕里,祝扬看见沈行藏居高临下地对上他的目光,唇角勾勒出一个略微讽刺的微笑。
祝扬收回目光,迎着飞廉卫的攻势,手中长刀向前送出,顷刻间便见了血。温热的鲜血喷涌在他的衣裳和脸上,他抹掉眼睫上的水珠,说道:“孤说了,今日敢拦孤出宫者,格杀勿论。”
“天地之下,谁敢拦我!”祝扬一字一顿地说。
长刀在他手上发出震天的嗡鸣,祝扬迎着那一堵由人组成的丶朝他倾覆而来的高墙,刀锋向前,孑然投入了一场厮杀。
王宫之中,厮杀声丶哀嚎声丶兵器碰撞声响成一片,沸反盈天。
肩膀上的疼痛在这一刻仿佛离他很远很远,伤口在一次一次的挥刀中不断崩裂开来,然而这钻心蚀骨的疼痛却只能让他灵台更加清醒。刀尖上沾满鲜血,被大雨清刷干净,却又在下一次挥刀斩出时沾上新的鲜血。
孤身一人,却一往无前,无人能挡。
祝扬就这样一步一步慢慢逼近了王宫门口。
这个时候,他身上已经没了一块完好的皮肉。刀口丶剑伤无处不在,淋湿的衣袍湿漉漉地黏在身上,混合着染红的血水,一滴滴落进脚下的水洼里。
宫门近在眼前。
眼看着飞廉卫拦不住他,宫墙之上的沈行藏脸色终于微微变了。
“我原本念着咱们兄弟一场,不想亲自动手的。”
祝扬甩开面前一个飞廉卫倒下的身体,在雨声里听见沈行藏唉声叹气的声音,“......哎,灵均兄,小爷我也是迫不得已。若你不死,今晚我没法交差啊。”
紧接着,城楼之上传来一声巨响。
祝扬听见有什么声音自头顶而来,以难以置信的飞速旋转着朝他逼近过来。他侧身想要躲,然而一路的拼杀几乎已经耗尽了祝扬所有的精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子弹逼近自己的胸膛。
沈行藏保持着手持火铳的姿势,自上而下地看着祝扬整个人僵了一下,接着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跪进了雨水里。
他面上的笑意扩大,又轻叹了一口气:“千万别怪我啊,灵均兄。”
......
君照莫名其妙地看着雪龙,虽然不解,但看见她脸上毫不掩饰的焦虑,一颗心也沉了下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雪龙一把推开他,三两步消失在君照视线里。
上一回她被祝扬从府邸带去行宫时,走的是府邸的偏门。雪龙依着记忆拐了好几个弯,在小门不远处的马厩里找到了上一回祝扬骑的马。
马儿似乎还认识她,见她来牵,很高兴地刨了刨土,很顺利地被雪龙牵了出来。
然而,偏门的门口却站了个熟悉的人影。
雪龙顿住脚步:“杨叔?”
老杨看着雪龙和她手中牵的马,又打量一番雪龙腰侧的佩剑,默然片刻,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让开门口的通道,说:“王妃去吧。”
雪龙讶然:“您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老杨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殿下今晚进宫之前,交代过我,若是他迟迟不归,便连夜将王妃送出青河城,再将府邸的下人全部遣散。”
雪龙怔了一下,很快明白了老杨的意思:“您是说,祝扬他——”
“不过,我知道,就算我执意要带王妃走,王妃也不会愿意的。”老杨打断了她的话,“......王妃赶紧去吧,我会t通知下去,叫人来支援殿下和王妃的。”
雪龙点点头,牵着马跨出府邸的大门,翻身上马。
就在她将要拉动缰绳时,老杨从门里追了出来,喊了一声:“郡主!”
喊的不是王妃,而是郡主。
雪龙转过头来,老杨盯着她的眼睛,缓缓朝着她拜了下去。
他声音怆然:“您和殿下,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雪龙抓着缰绳的手缓缓收紧。她没有回答,而是一拽缰绳:“驾!”
夜风吹动她的长发和衣裙,一人一马很快远去在视线尽头。天上雷声嗡鸣,大雨终于滂沱而下,盖过了哒哒的马蹄声,雪龙扯紧缰绳,朝着王宫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