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逃(三)
子弹打穿胸膛的时候, 祝扬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他低下头,在滂沱的大雨里里看见自己右胸前多了一个窟窿,血流如注。
脚下的积水逐渐被染成了赤红色。
他感觉到视线逐渐变黑, 祝扬勉力眨了眨眼,却没有任何改观。宫门丶大雨丶城墙上俯瞰的沈行藏都慢慢消失在一团漆黑里。
祝扬深吸了一口气, 提着刀, 朝前走去。他走得很慢, 脚步也有点儿虚浮, 然而身形却走得很稳,仿佛浑身遍体鳞伤没对他産生半点儿影响。
沈行藏略带讶然的声音自宫墙上传来:“哟, 还能走得动呢。世子爷意志了得, 让人钦佩啊。”
祝扬置若罔闻,沈行藏便继续说道:“不要走了。看守宫门的都是小爷我的人,即便你在这里杀出一条路,又能怎么样呢?这宫门, 是不会有人为你开的。”
“祝灵均啊, ”沈行藏叹了口气,在雨幕中放轻了声音, 说道,“独自一人单挑飞廉卫兵士, 能死战到这一步, 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吧?可惜啊, 你若不是储君, 我说不定还能称你一声‘英雄’呢。”
说罢,他缓缓举起手中的火铳。
伤口的血水随着祝扬走动的踪迹, 在他身后形成了一条蜿蜒的血河。祝扬走着走着,忽然脚下踉跄了一下, 差一点儿跪进了脚下的雨水里。
他咬紧牙关,还是站住了脚步。他在泼天的雨幕里仰头望去,看见近在咫尺的巍峨宫墙。
就差......一点儿了啊。
祝扬看着那紧闭的宫门,阖了阖眼,心中有个隐约的声音,冥冥之中告诉他:这就已经是极限了。今夜走到这里,他再也走不动了。
他都不需要擡头去看沈行藏,都能知道,那人一定又向他举起了手中的火铳,手指都搭在扳机上了吧。
这个时候了,府上还好吗?她......还好吗?
按照他进宫前对老杨的吩咐,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乘上了离开青河城的马车,沿着那条数月之前来时的路,一路北上了吧。
受到涝灾的影响,这些日子里各个城池官驿的盘查都格外混乱,更是方便了她的出逃。想来过不了几日,她就能从点春江畔的渡口顺利过江,就当从未来过蜀青,也从未遇见过他。
沈行藏说:“再会了,兄弟。”
说罢,黑洞洞的火铳口直直指向了祝扬的方向。
然而,就在沈行藏将要扣动扳机的那一秒,忽然有一道凌厉的风声撕破暴雨,伴随着嗡鸣的雷声,势如破竹,朝向宫城之上迅速逼近!
不仅沈行藏,随行的属官也听见了这反常的风声。沈行藏皱起眉头,刚刚转过身想要看个究竟,属官忽然大叫一声,飞速朝着沈行藏扑过来,挡在了他的身前!
沈行藏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羽箭已经钉入了属官的心脏。属官连哼都没哼出一声,便向前趴倒在了地上,不动了。
几秒之后,第二只羽箭紧随而来。沈行藏循着风声的方向朝旁侧一闪,堪堪避开了那只箭,箭簇狠狠扎入了一旁的宫墙,深入好几寸。
宫墙之下,有马蹄声踏过暴雨疾驰而来。沈行藏拨开护在他前方的兵士,走到宫墙的边缘,朝外看去。
朦胧的夜雾里,雪龙勒马立于宫墙之下,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一动不动对着沈行藏的方向。暴雨里,她身上的衣裳都被浇透了,远远看去只有个微渺的狼狈人影。
然而这一幕不知怎的,莫名其妙与方才祝扬独自一人提着刀面对飞廉卫的情景重叠起来,沈行藏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轻声“啧”了一声。
沈行藏便将火铳收回了袖袋里,看向雪龙的时候,露出了一个微笑,朗声唤道:“深更半夜的,郡主深夜前来,有事?”
雨水顺着她的眉骨丶下颌一滴滴落下,却将她的眉眼洗刷得更加凛冽清明。雪龙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只说了两个字。
“开门。”雪龙说。
沈行藏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擡起一只手,随意地挥了两下。
“郡主莫要着急啊。”沈行藏笑眯眯地说,“既然你来了,我便给你看一个人,然后你再做定夺,如何?”
宫墙上传来脚步声,听起来像是有人押着另一人登上了宫墙。雪龙不知道沈行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仍是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双眼紧紧盯着城楼的方向。
有两个兵士押着个人走上前来,沈行藏点点头,那两个兵士便将那人押到了宫城边缘。
沈行藏拎起地上的宫灯,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将灯火凑近了被押那人的脸:“喏,郡主瞧瞧,这是谁?”
潮湿浓厚的雨幕里,雪龙隐约能看出,那是个女郎的身形。那年轻女郎穿着简朴的粗麻布衣裙,赤着双足,与金墉城那些被关押的女囚如出一辙。
相隔距离太远,雪龙看不清那少女的面庞,然而这人周身气质太过独特,哪怕是穿着简陋的衣裳,掩饰不住那矜贵优雅的气度——
雪龙眨眨眼,持弓箭的手不自觉地放了下来,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阿姐?”
暴雨声遮住了她的话音。雪龙轻轻拉了拉缰绳,骑马走近了些,终于看清了那女孩子的样貌。
赵矜如两只手臂被兵士反扭在身后,长发略显凌乱,湿漉漉地堆在脑后,动弹不得,面容在跳动的幽微灯火下显得格外瘦削惨白。
失踪已久的辞章公主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然而,看见沈行藏的人押着她出现时,雪龙其实并不怎么惊讶。
果然啊,阿姐一直都在他们手里。
谁都没有想到,久别重逢,竟然会是在此般荒唐的情形之下。雪龙很快便从最初的怔愣中回过神来,擡眼怒视着沈行藏:“中郎将,你要做什么?”
沈行藏哈哈一笑:“郡主,你是来救人的,对罢?”他指了指紧闭的宫门:“你应该知道吧,你那夫君独自一人鏖战飞廉卫,虽然英勇,但还是寡不敌众,眼下他就在这宫门里,距离你不过咫尺距离。”
雪龙呼吸一滞,便听见沈行藏继续说:“今日你若是选择救了祝扬——”
他的目光转向一边动弹不得的赵矜如,道:“我就立刻,当着你的面,杀了她。”
他声音愉悦:“怎么选啊,郡主?”
沈行藏说这番话时,声音毫不压抑,便是故意让这番话传进身处宫门里的祝扬耳中。
因为失血过多,祝扬不自觉地感觉身上发冷。原本已经在晕厥的边缘徘徊,谁知在这样的关口竟然又听见了她的声音,像是在做梦一样,把他摇摇欲坠的神志从深渊中又拉回些许。
“......不要管我。”祝扬喃喃道,“快走啊。”
若是辞章公主真的因为他受牵连而死,他便是真正的罪人了。他这一条命若是丢了,变也只是个复仇棋局的输家罢了,可公主不一样,她不应该落得这样潦草的结局。
雪龙双目通红,低垂下头,在大雨里死死地攥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宫墙上突然传来两声尖叫。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两只薄薄的刀片,神不知鬼不觉地没入了押送着赵矜如的兵士脖颈。那两个兵士连挣扎都没挣扎几下,便倒地不起了。
沈行藏大惊失色:“什么人?”
“没有什么人。”
赵矜如终于开口了,脱离了那两人的桎梏,她转身看向一脸难以置信的沈行藏,语气冷静,“是我做的。”
雪龙擡起头来,看向宫墙上的赵矜如,忽然又想到了好几个月之前的那个早春,她们在山中被水寇围攻,那个时候的阿姐,一个不小心杀了个水寇,都心慌意乱丶不知所措。
而如今......
赵矜如也恰好对上她的目光。公主微笑了一下,轻声叫了她一声:“雪t龙。”
“我不会被他杀死的。”赵矜如说着,目光扫向面色阴沉的沈行藏和面露警惕的兵士,“你放心去做吧。”
雪龙身后,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着水花而来。那些嘈杂的马蹄声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了下来,有人声在雪龙身后喊道:“王妃。”
她记得这个声音,是今晚送她回府的车夫。
雪龙并没有回头,她缓缓仰起脸,抹了一把挂在睫毛上的水珠,然后伸手向腰间,抽出神灵雨。
长剑在暴雨的洗刷里发出长而悠远的啸鸣。
雪龙长剑指向前,道:“随我一起,撞开宫门!”
......
祝扬靠在甬道旁冰冷的墙壁上,长刀插进地里,支撑着他浑身的力量,不让他就这么倒下去。
不远处似乎传来震耳欲聋的响声,紧接着就是嘈杂的人声丶脚步声丶马蹄声响成一片。这声音似乎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又好像离他很远很远,怎么也听不清似的。
由于失血过多,他已经看不清眼前的景物了。
直到有一双柔软的丶冰凉的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那人身上有他熟悉的温度和气味,缓缓靠近过来,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们回家吧。”雪龙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