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一)
昏迷中, 祝扬做了个梦。
漆黑如墨的深夜里,他独自一人走在从王宫回府邸的路上。
青河城里死寂一片,周围的房屋楼阁都隐在浓浓的黑雾里, 看不真切。唯有远处府邸门口亮着一盏灯,成了周遭唯一的光源。祝扬手上还拎着把滴血的刀, 一路朝前走, 一路拖出蜿蜒的血迹。
他心中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 本能想要停住脚步, 然而腿脚全然不听自己使唤。直到他停在敞开的大门前,鼻尖嗅到扑面而来的浓重血腥气。
他僵硬地跨进大门, 看见横陈一地的尸体, 庭院里全是干透了的血迹,折了的兵器散落一地,没有半点生息。祝扬环顾四周,在死者中看见了不少熟悉的身影。
不是让老杨把家臣和下人都遣散走了吗?
祝扬在府上走了一圈, 在穿过连廊时, 看见了溅满了鲜血的立柱。目光顺着这个方向移过去,祝扬看见老杨歪着脑袋坐在墙根, 脖颈上插着一根飞刃,已然气绝。
祝扬站在原地, 一颗心缓缓坠落下去, 连带着四肢百骸都灌了铅一样沉重, 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告诉他:他回来得太迟了, 他救不下任何人。
二十年之后,曾经发生在青唐都东宫丶发生在他父亲身上的惨状再一次重现。整座府邸宛如人间炼狱, 而他无能为力,既复仇不能, 也保不下任何人。
就连他自己......
胸口处传来钝痛,祝扬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胸口上那个血淋淋的窟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早就成了亡魂一缕。
“......祝扬。”
“祝灵均,回头看。”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叫他。
他回过头的时候,恰好一缕如水的夜风拂来。不知哪里扬起漫天的山茶花瓣,馥郁的香气短暂地掩盖过了冲天的血腥气。落英之后,祝扬擡起头来,看见雪龙站在府邸的门槛外,朝着他露出一个朦胧的笑。
祝扬在榻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周围光线黯淡,寂静得没有半点声息。他缓缓撑着身子坐起来,倚着枕往窗外看去,树影绰约婆娑,枝叶的罅隙里,寂寥天幕上看不见一颗星子。
他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自己这是死了,在阴司黄泉路上么?
直到鼻尖后知后觉嗅到清苦的药香,祝扬这才意识到了什么,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环境有点儿熟悉。
祝扬支开手边的乌木窗棂,湿润清凉的雨水顺着枝叶滑落到他手腕缠着的绷带上。泠泠的山风穿过指尖,他靠在窗边,听了半晌的雨声。
不远处门扉吱呀一声响,陆中宵端着一只漆盘走进来,望了他一眼,声音淡淡的:“醒了啊。”
祝扬唤道:“老师。”
他正打算掀开被褥下榻,忽然“嘶”了一声,一阵剧痛自脊背袭来,又直挺挺地栽了回去。
他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我这是怎么了?”
“还有,”祝扬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她也在这里么?”
陆中宵没说话,径直走到榻边,将手中的漆盘搁在桌案上。祝扬一眼扫过去,只见盘中寒芒毕露,竟是整整齐齐的一排银针。
“不用担心。”陆中宵语气温和,“她不眠不休守了你这三日,怎么劝都劝不走,我就给了她一针,把她放倒了。眼下正在隔壁睡着呢,没有几个时辰醒不过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拈起漆盘里的银针,将祝扬整个后背扎成了一只刺猬。
“疼么?”陆中宵用沾了水的绢布擦去创口的黑血,问道。
祝扬伏在枕上,额角渗出了细细的冷汗,半晌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尚可忍受。”
陆中宵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又扎了他一针。
“当然尚可忍受了。”陆中宵话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可细细听来,又能听出些压抑的怒意,“跟那天晚上在王宫比起,这点儿疼痛,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
三日前的那个夜晚,已经莫约子时,青河城风雨大作。雨打树叶的声响里,晏坐山蜿蜒的石阶上突然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急促的叩门声。
陆中宵披衣下榻,还没走近,便闻见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整颗心先沉了下去。他打开门,看见院子里拖出长长的一条血迹,雪龙浑身淋得湿透,单薄的肩膀架着个浑身上下都是血的人,突兀出现在院子里。
“先生。”她声音微微发颤,在看见陆中宵开门的那一刻松了口气,“您救救他吧。”
那血人身上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肉,低垂着头,已然陷入了昏迷,看不清脸。然而,隔着滂沱的雨幕,陆中宵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祝扬被送上晏坐山时,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浑身冰冷,脉搏和气息都极其微弱。刚来的第一晚,药膳都喂不下去,就连施针下去,创口都不见血。
他伤得太重,陆中宵查看了祝扬的伤势,越检查越是胆战心惊——祝扬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足有几十处,其中有好几处伤及要害,更不要提那枚打穿了胸腔的火铳子弹了。
这三日里,甚至一度连心跳脉搏都感知不到。陆中宵几乎都要以为他要挺不过去了,正踟蹰着要怎么和雪龙开口,谁知凶险的一夜过去,第二日清晨时分,祝扬的情况竟然意外地稳定下来。
“尤其是那个火铳打的窟窿,分明就是奔着一枪毙命的目的开的枪,幸好打偏了半寸,不然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陆中宵放下手中的银针,叹了口气,“......明知道宫中埋伏重重,去了就是自投罗网,为什么还要去?”
祝扬沉默了一会儿,说:“已经到时候了。”
“老师,”他说道,“蛰伏了这么多年,我不想再等了。”
陆中宵听了这话,没有回答他。
莫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陆中宵替祝扬拔了针,又煎了药盯着他服下。直到这时,祝扬才终于有了点活过来的实感,仿佛四肢筋脉都被重新洗过一遍,就连胸前的伤口也不那么痛了。
陆中宵收了针,对祝扬说:“过来。”
祝扬拢了拢衣裳,跟在陆中宵身后下了榻,掀开帘子走出房间。路过一间半沿着门的屋子时,祝扬忽然脚步一顿。
他不自觉地放轻了动静,蹑手蹑脚地将那道门缝拉开了些,往屋里看去。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从窗外浅薄的一层夜光照在屋里。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美人榻,夜色薄薄地洒在榻上人的身影上,像是织了一层霜色的白练。
雪龙背对着他侧躺着,像是累极了,对他的动作毫无察觉。祝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便悄悄将门阖上,离开了房门。
祝扬跟上去,然后才发现陆中宵并没有走远,而是停在前厅,安静地看着那张悬挂在墙面上的长幅卷轴。
祝扬走过去,在陆中宵身后两步处停下脚步,顺着陆中宵手中灯台的光线看过去,说:“老师快要画完了啊。”
工笔勾勒的青绿山水跃然于纸上,高山大川之间,点春江波澜滚滚,水t石潺潺,三千春色风露殊绝,只是仔细看向画面中的楼船渡口和其间人物,才能发现其间暗藏的玄机。
楼船上凭栏倚望的年轻女郎丶怀抱药箱神色匆匆的郎中丶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家臣;画面再一转,家臣暗地里将一切盘托而出,而郎中很快迷失在重重山雾之中,走投无路之际,计划很快败露。
画面的一角,婴孩化作刀下亡魂,女郎无声地哭倒在地。而在她身后,初春的山花开得烂漫,漫山遍野的生机盎然,只有婴孩身边开满了一簇簇殷红的彼岸花。
陆中宵看向画面最下角的最后一块空白,良久才说:“不,还差最后一笔。”
祝扬问:“老师现在要添上么?”
陆中宵摇摇头:“还没有到时候。”
“这幅画画了这么多年,总算要落下最后一笔了啊。”
灯火之下,画卷上的蜀青山河朦胧又静美,陆中宵后退半步,和祝扬并肩站着,忽然听见祝扬问道:“老师这最后一笔,打算什么时候画上?”
陆中宵笑了笑,“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他走到画卷前,拿起卷轴前笔架上的那只狼毫笔,递到祝扬手里。
“最后一笔,是应该由你亲自添上了。”陆中宵说。
......
雪龙打了个哈欠,被窗外的鸟鸣声扰了清梦,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她还没醒透,正欲翻个身继续睡,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后知后觉涌入脑海中,雪龙浑身一个激灵,登时清醒了。
她不是应该守着祝扬的情况么,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祝扬怎么样了?醒过来了么?
雪龙猛地翻身坐起,就要匆忙下榻,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躺了个人,下榻时不小心绊了一跤,狼狈地摔在了那人身上。
她“嘶”了一声,正要起身,那人忽然伸出一只手臂,将她一把按回了枕上。
“还早。”祝扬双眼都没睁开,拍了拍她的后背,“再躺一会儿罢。”
雪龙听见他的声音,先是怔了一怔,随即又看见了近在咫尺的祝扬的脸,愈发迷糊起来。
“我在做梦?”她疑惑道。
祝扬睁开眼,无奈地看着她:“你自然不是在做梦啊。”
雪龙伸出一只手,想要去触碰他的脸,却又在即将碰到他的脸时倏而停在了半空,一眨不眨地盯着祝扬看。
祝扬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好啦,我就在这里,放心了吗?”
身边的人眼睫颤了颤,缓缓地点了点头。雪龙回过神来,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我......”
那天晚上,在宫门口,她和君照两个人把血肉模糊的祝扬扛上马,她骑着马,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知道冲出青河城,往晏坐山跑。祝扬的脑袋靠在她肩膀上,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雪龙能感受到他身上的血把她的衣裳都浸湿了。
想到这里,她愈发来气,哼了一声就要转过身去,没成想祝扬一把扣住了她的腰肢,把她整个人都严丝合缝地揽进了怀抱里。
“对不起。”祝扬在她耳边小声说。
“对不起没有用。”雪龙脑袋埋在他胸膛上,害怕碰到他的伤口,微微侧着头,声音都闷闷的,“我知道的,那天晚上你进宫时就做好了准备,你这么做,是为了逼大司马先对你动手。”
“而且我猜,”雪龙说,“大王的死,是不是你做的?”
祝扬愣了愣,干脆地承认了:“是。”
他笑了笑:“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本来就是弥留的人了,我这么做,也不过是推波助澜一把——毕竟,宫里让我去的时候,可是说让我去见最后一面啊。”
雪龙问:“所以,山下现在怎么样了?”
祝扬思索了片刻,“怎么说呢,”
“青河城里,现在已经没有了国君了。”祝扬声音轻松,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大王是我亲手了结的,这国君之位,肯定不会让我来坐。这几日桓胥和沈行藏怕是要忙坏了。”
雪龙意识到了什么:“你是在等什么?”
“我在等他们来亲自找我。”祝扬笑道,“不过这个日子应该很快了,在那之前,就让我们躲在这山上,偷闲几个日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