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二)
接下来的几天里, 祝扬留在陆中宵这儿养伤,雪龙便也随着他留在了晏坐山上。
梅雨季节到了尾声,曝晒的暑热便迅速席卷了整个蜀青。整个六月的潮湿和水汽很快蒸发殆尽, 青河城里遍地的垂柳都耷拉下枝条,几乎是一夜之间, 蝉鸣便响遍了整座王城。
只有在与青河城遥遥相望的晏坐山, 枝叶如伞荫,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 将毒辣的日光遮住大半,山中气候潮润宜人, 正是适宜。
祝扬说是要“偷闲”, 雪龙一开始还将信将疑,谁知这几日山上竟然真的风平浪静。那晚的暴雨似乎将所有的痕迹冲刷殆尽,那场发生在王宫里的围劫,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而祝扬也再没谈起过那晚的血战和将来的打算, 似乎真的全然放松了身心, 只是在山上休养度假而已。
似乎转瞬之间,一切又回到了往日悠然平和的模样。晏坐山的草木依旧, 青河城巍峨的宫城依旧,然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更加剧烈地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了。
午后, 陆中宵的小院子周围蝉鸣不休。陆中宵给祝扬施过针, 又在屋里点上了安神的白檀香, 祝扬便昏昏沉沉睡着了。雪龙便推开卧房的门,提着个竹篮便往屋后的溪水边走。
篮中装了各类时鲜水果, 都是这几日住在后山的小道士给陆中宵送来的。雪龙沿着山路往上走了一会儿,在岸边一块石头旁停下脚步。
此处山涧水浅, 正好清洗蔬果。雪龙在石头上坐下来,头顶上树影婆娑摇曳,环境分外阴凉。正当她准备将洗净的水果重新装入篮中时,忽然头顶上的树枝扑簌簌晃动了一下。
这动静不同寻常,雪龙仰起头来,恰好看见一只信鸽从林间扇动翅膀飞近,停在雪龙面前。
这信鸽毛色灰白相间,脚上有小半截缠绕的绷带,雪龙一眼便认出,这是雾峤素日传信用的信鸽。
雾峤平日里在青河城外走动忙碌,镖师走南闯北事务繁忙,隔上一段日子才会回答府邸与雪龙见上一面。若是她没有记错,此番雾峤应该是接了青河城一户门阀家的生意,刚刚出城还没几日。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找她有事?
雪龙心中隐约有了预感,三两下拆下信鸽爪上的信笺,一目十行匆匆扫过,然后便愣在了原地。
“......”
山风裹挟着清凉的水汽拂过她的头发,脚下山涧的水流打湿裙摆,雪龙也恍然未觉。片刻之后终于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捏着信笺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的心绪,这才将信笺缓缓折好,塞进自己的袖袋里,然后低下头去,准备将清洗好的水果带回去。
低头一看,恰好看见浸在水中的一枚果子顺着水流飘远,晃晃悠悠地消失在雪龙的视线尽头,顷刻便看不见了。而她方才只顾着站在原地怔愣,竟然无知无觉。
雪龙:“......”
她无奈地笑了笑,赶紧将剩下的果子拢进竹篮里,站起身来往回走。
......
雪龙没把收到来信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入了夜,陆中宵照例来给祝扬施针。按照陆中宵先前和雪龙的说法,今晚是最后一次施针了,这几日祝扬的伤势好得很快,虽然火铳的伤口并非一日两日可以愈合,但起码短期内不会再有大碍了。
子夜时分,雪龙突然在床榻上睁开眼。
周围万籁俱寂,就连山风都微弱不少,只剩下偶尔吹拂枝条时的沙沙声。透过半开的窗,可以看见一轮镰刀似的弯月悬挂天幕,周围流云四散,月华漫天。
周围格外安宁。
雪龙却好像感受到了什么,轻轻撑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绕过身边熟睡的祝扬,下了榻。
......其实,那晚在王宫里的重伤,还是狠狠众创了祝扬的身体,想要恢复并非一朝一夕的易事。雪龙踩着木屐出门前,最后回头望了祝扬一眼,心想:若是往常时候,祝扬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沉的时候。
印象里,每每她在他身边微微一动,祝扬便醒了。
雪龙心中叹了口气,轻手轻脚阖上门,走到外间拿起搁在架子上的神灵雨,出了门。
远处传来草虫鸣叫,庭院里只有若有若无的药t草香混合着木叶花草的清香,在晚风中弥漫飘荡。她在庭院里站了片刻,似是无意地扫向四周,然后不经意地朝着某个方向一瞥。
雪龙打了个哈欠,迈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她走得很慢,身形也是全然放松的,好像真的只是夜半失眠,出门散步似的。
然而,就在这时,篱笆外的树林忽然传来一阵惊惶的晃动,紧接着一道劲风响起,有暗器嗖的一声从林中飞来!
雪龙当即拔剑,向前挡出,只听见巨大的“铮”的一声,暗器砸在剑身上,落在地上。藏匿于林中的人见一击不成,当机立断,转身就跑!
然而这人的身手到底差了些,雪龙足尖一点,周围的树木尽数化为残影,很快追了上去。神灵雨在手中向前甩出,锋利的剑刃当即划过那人的咽喉,黑衣人的身形晃了晃,向前栽倒在地。
雪龙松了口气,收了剑走上前去,在地上那具没了声息的身体上搜了个遍,发现了一张还没来得及送出的密信。
密信里先是用长篇大论详尽描述了晏坐山上的情况,甚至连她和陆中宵每日的行踪轨迹都记录其上,最后下了结论:世子伤势未愈,山中无可用之兵。可依原计择日围山施压。
果然是探子。雪龙心想,翻了翻他身上的衣物和配饰,总觉得有点儿熟悉。雪龙想了想,这才意识到这似乎是飞廉卫的装扮。
她在树下挖了个坑,就地处理了探子的尸首,然后揣着那封信慢慢走回小院,刚一走近,便闻见一股清洌的酒香。
陆中宵一身白袍逶迤,手中悠然晃着把扇子,正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面前摆着个正沸腾的小酒炉,还有两套酒盏。见雪龙走进院子,陆中宵弯了弯眼睛,远远地冲着她招了招手:“来吧?”
这一看便是在专门等着自己,雪龙犹豫了一下,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走到陆中宵对面坐下,陆中宵已经斟好了酒。清亮的酒花倒映着天上的月亮,像是盛满了人间的白霜。酒香气溢满鼻腔。雪龙抿了一口,有点疑惑:“这是......女儿红?”
可是尝起来又有点儿不大相像。女儿红的辛辣中和了大半,酒液流淌过唇齿之间,馀下的都是清新的草木清香,久久不绝,却并不醉人,像是蜀中的山水一样悠远绵长。
“这是我自己酿的女儿红。”陆中宵慢悠悠地抿了一口,笑道,“女儿红太烈,松酒又太清冷,既然是给你践行,当然要选最适配你的酒。”
雪龙举着酒盏的手一顿,片刻又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陆中宵问:“什么时候走?”
雪龙侧过脸,用手掌接住一只落到她手心的萤火虫,想了想,说道:“......今晚吧。”
陆中宵看着她,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太惊讶的表情,像是对她的回答早有预料。他点点头,随手拂落掉在小桌上的花瓣,伸手拎起酒壶,给自己和雪龙再满上酒盏。
“我就知道你不会留下来。”陆中宵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瓷瓶,隔着桌子抛进雪龙怀里,“瞧瞧这个。”
雪龙低头打开,只见里面装着一把研磨好的细白药粉。她伸手拈了一点,没闻到什么味道,于是将小瓶重新盖好递给对面的人,平静地开口:“这是迷药罢。”
陆中宵不答,反而问道:“我见你手上有泥土的痕迹,方才是去料理探子了吧?”
雪龙点头,将方才从探子身上搜出信笺递过去。陆中宵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便笑出了声:“......包围晏坐山,果然和灵均想的一样。”
“你猜的没错,”他搁下信笺,对雪龙说,“这是祝扬刚醒来的那日找我要的迷药。”
在飞廉卫举兵围山之前,祝扬会悄悄将这一小瓶的药粉加入雪龙的茶盏或者膳食中。待到她人事不省,便会有人带着她趁着夜色下山去,然后远远离开晏坐山丶离开青河城。
当她再次醒来时,恐怕青河城早已天翻地覆丶厮杀满天。然而到了那时,她身处千山万水之外,纵使心急如焚,哪怕能够日行千里,恐怕也终究无济于事。
雪龙抿了一口酒盏里的酒,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做。”
“可是眼下,我还不能离开青河城。”有落花无声地掉落在她肩头发梢,与乌黑如藻的长发交织在一起,雪龙却无知无觉,放轻了声音,“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陆中宵看着她:“是什么?”
雪龙说:“西泠军的覆灭......我父亲的死。”
她仰起头,目光穿过头顶枝桠错落的罅隙,看向天幕上一轮明月,恍然之间像是又一次回到了大火燃尽的点春江边,“我从来没有一日忘记那个夜晚。”
“你找到那个人了?”
“严格来说,不算‘找到’,而是‘确认’。”有花瓣落进雪龙的酒盏里,雪龙的目光凝在其上,安静了一会儿,又说:“我会亲手杀了他。”
况且......
她想起白日里雾峤的来信,心中暗自想道:这大概也算,她最后再帮祝扬一个小忙吧。
陆中宵沉默了好一会儿,将杯盏中剩下的清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对雪龙说:“你跟我来一个地方。”
雪龙跟在他身后,绕过重重回廊,最后在一处上了锁的旧门前站定脚步。陆中宵摸出一把生了铜锈的钥匙,门锁应声而落,一股陈年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
借着夜幕投下的月光,雪龙看清了屋里的景象。
不同于屋里其他的房间皆是药材医书,这屋里靠着墙壁陈列着三面架子,架上却不是医书,而是各类叫人眼花缭乱的杂乱物件。
装订成册的书信丶笔墨砚台丶刀剑弓戟......雪龙有些疑惑地环顾四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些东西,看起来都有了些年头,似乎是什么人的旧物,被陆中宵好生收集起来,封存在这里。
她尚且站在门口发怔,陆中宵从架子上取下一只匣子,递到雪龙面前。
即使过了些年头,匣子因为受潮已经显出隐隐的黑色,她也能一眼看出,这分明是以名贵的红木打造,匣侧镂空处雕刻着簇簇山茶花,花蕊和花萼处以金银珠宝镶嵌,分明是极为悉心打造的。
雪龙盯着这只匣子,心中蓦然一动,缓缓从陆中宵手中接过匣子,伸手打开。
匣子里覆盖着厚厚的丝绸,一柄短刀赫然躺在其上。雪龙拔出刀鞘,刀光锋利如旧。月光之下,寒芒闪烁如星。
她握紧刀柄,忽然感觉到手掌处似是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只见刀柄之上,竟然用小篆刻着她的名字。
“当年南渡点春江之前,我曾一个人回过一趟青唐都,去了已经荒废的东宫。”陆中宵见她怔怔的,轻声道,“这是你父母留给他们未来女儿的......新婚礼物。”
那个时候,距离折荆案已经过去了一月有馀,东宫早就被官府查封,又因为灭门的惨状,很快便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晦气地。
陆中宵没什么阻碍就混进了府,入目所及一片衰败,衰草连天,青苔横生。地面墙壁上的触目惊心的血迹已经干透,东宫里空空荡荡,大多有价值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什么都没剩下。
折荆案发后,东宫大部分幕僚连同着太子本人死于那场灾祸,其馀人皆作鸟兽状散,什么也来不及带走。陆中宵在东宫各处寻了个遍,将太子和幕僚们仅存的遗物收集起来,带上了南渡蜀青的船。
这只红木匣子原先被温双壑藏在一处暗室里,这才侥幸躲过了被官府查抄的命运。
“那个时候你爹娘刚刚成亲不久,你爹像个毛头小子,每天张嘴闭嘴都是你娘,听得我们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陆中宵说起旧事,脸上流露出一丝伤感的笑意。他往后靠在门上,远眺山外,看尽连忙不绝的蜀中山水,像是陷入一场旧梦里。
“不打仗的时候,他也不过是青唐都无数贵胄中最普通的一个。侯爷的俸禄一大半交给了你娘,剩下的全给你娘买环钗胭脂去了。你娘不喜欢,老温就抓破了脑袋,连带着我们陪他一起出主意。”
“有一回喝高了酒,他就大着舌头和我们说,若是以后有了孩子,一定要是个小小的女孩儿。”
陆中宵原本以为他就是借着酒劲胡言乱语,没成想温双壑第二天醒了酒,竟然真的去了整个t青唐都最好的锻造铺,一掷千金打造了一把华丽的短刀。
有其他幕僚笑他:“哪里有做爹的给女儿的新婚礼物是把刀的?”
温双壑悻悻地搓了搓手,说:“你懂什么?”
那个女孩儿,一定会像她母亲一样,是全天下最明丽漂亮丶也最坚强勇敢的小女郎。她不必像寻常高门闺秀一样拘于闺阁,做一朵柔弱的菟丝花,而是做山水之间自由翺翔的鸟儿。
名贵华美的首饰她自然不会缺少,所以即便她嫁了人,日后又成为他人的母亲,也依旧能手握刀剑,行走在无边风雨之间。
这刀鞘和刀柄看似花里胡哨,可拿在手里却异常轻便,简直像是为雪龙量身打造的似的。她垂下眼睫,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贴近自己的胸口,微凉的触觉沁入皮肤,她却感到自己一颗心脏跳动得无比鲜活。
庭院里有晚风拂过,撩动葳蕤草木摇曳芬芳。陆中宵回过神来,擡起眼睛,目光温沉地看向雪龙,笑道:“现在看来,老温真是有先见之明啊。这么好的小女郎,可真是便宜祝灵均那小子了啊。”
雪龙弯了弯唇角,却感觉眼眶莫名泛起潮意,轻轻一眨眼,眼泪便落了下来。
“多谢先生。”她说。
“别哭了。”
陆中宵阖上眼睛,语气轻柔,“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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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第一批飞廉卫到达晏坐山下,此后每一日,都有源源不断的兵士抵达山下,在山下安营扎寨,把守着各处出入山口的通道。
按照计划,在第五日的傍晚,所有飞廉卫和禁军士兵将全部抵达山脚下。
然而,在第四日的深夜,飞廉卫中郎将沈行藏的铜花园来了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