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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钳

王铭勾起嘴角笑了,那笑里尽是嗤笑和得意。

“没办法,谁让你一直不回老城区,好不容易逮到点你要回来的风声,当然得守株待兔,给你好好准备一份大礼。”

不复于刚才王铭气焰上头的跳脚行为,此时此刻的王铭心思理智得不输柴炎。

他在和那个光膀子男打配合,就为了等柴炎一帮人上鈎。

不仅要给柴炎个教训,还要让他的那帮同学全都挨棍子。

快三年了,他一直都在阴影里看着柴炎。

看着他越走越远,看着他像攀山一样越攀越高。

王铭承认——他比任何人都看不惯柴炎意气风发的模样。

凭什么?

凭什么柴炎可以靠自己挣到那么多的学费和生活费,凭什么柴炎的学校能心甘情愿当冤大种给他白白送钱,而自己只能靠给老爸打杂来讨点零花钱,还天天被他爹骂废物玩意儿。

没有一点可以挺直站立的尊严。

又凭什么,明明都是一个烂地方里长出来的,甚至柴炎的出身比他更低,家里更穷,为什么他能堂堂正正地在阳光下纵情奔跑,而自己只能待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城区里混日子,守着他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生,连呼吸都浑浑噩噩。

柴炎就像是一轮永不黯淡的烈日。

他当然很明亮,很耀眼,充满了最原始的澎湃生命力。

可他的亮眼没有办法给所有生灵都带去希望和温暖,甚至在不经意间,把那些阴沟里的生物烫成了灰烬。

王铭咬紧牙根,死死盯着柴炎。

如果眼神能吃人,柴炎早就被他大卸八块了。

他这些年从来没有忘记过柴炎,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就恨得牙齿都快咬碎,做梦都希望把柴炎亲手劈死。

不是因为以前的那些恩恩怨怨,是而因为柴炎的存在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的确是王铭童年最耿耿于怀的耻辱,但更是他如今最恨之入骨的眼中钉丶肉中刺。

柴炎看着王铭脸上千变万化的表情,看着他因为恨意而暗暗扭曲的神色。

柴炎蹙眉,隐隐察觉出来了什么。

在那一刻,他産生了一点难以言喻的心情。

倒不是因为觉得王铭可怜——况且他认为王铭只有可憎毫无可怜。

而是因为感到晦气,前所未有的晦气。

他自己过得好好的,但在蟑螂的世界里,任何能吊打它的东西都是有罪的。

蟑螂并不明白其实世上的绝大多数东西都能吊打蟑螂,它只是就这样二极管地将除它以外的所有生物都视作了仇敌,每天活在无能狂躁的愤怒和怨恨里,咬牙切齿地吞下了所有的愤懑与不甘。

蟑螂宁愿去仇恨他人,也从不想着改变自己,从不试着从阴沟里爬出来哪怕一步。

柴炎神色冷漠,对王铭激发不了一丁点的共情心和同理心。

在柴炎眼里,王铭根本不配。

“王铭。”柴炎说,“你要是看不惯我,那你就去挖掉你的眼睛,你要是因为嫉妒我而感到痛苦,那你就去自杀了结你的痛苦,你不能改变我只能改变你自己,懂?”

他的一番话成功激怒了恼羞成怒的王铭。

“柴炎,你怎么不去死!”

王铭一声暴喝,拳风裹挟着滔天的怒和恨,带着不管不顾的疯意砸向柴炎。

然而很可惜。

十二岁的时候他不是柴炎的对手,十五岁的他依旧不是。

柴炎练了这么多年的体育,身体素质比小学的时候上来了不止一个度,虽然看上去没有非常强壮,但衣服布料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凝聚着力量,一旦集结动用起来,就是一掌劈碎一块硬石也不在话下。

他轻而易举就制服住了王铭,反剪住王铭的胳膊,膝盖顶住他的背把他死死按在地上。

“王铭,你每次找我打架之前,能不能先练一练?”柴炎讥讽地说,“和你这样的玩意儿做对手,浪费的时间你赔吗?”

王铭脸色青紫,动弹不得,嘴上却依旧在放狠话:“柴炎,还有你身边那帮王八羔子,你们给老子等着,我他丫的一定弄死你们!”

柴炎并没把王铭的口出狂言放在心上。

他早就习惯了王铭的这幅作风,小时候哪次不是嚷嚷着让他等着,要他走着瞧。

但又有哪次是真的制服住了柴炎的?

他们之间哪怕斗争得再狠也只会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只要柴炎负伤,那王铭身上一定负了更多的伤。

柴炎从来不是什么坐以待毙,会被几句空话就轻易唬住的货色,更不是会任由人搓圆捏扁的软包子。

王铭是条咬人的疯狗,但狼的獠牙只会比狗更坚硬,也更具有攻击性。

在柴炎的想法里,大不了就是哪天王铭又来发癫找他麻烦罢了。

这孙子给他找过的麻烦多了去了,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多一次少一次无所谓。

反正他对王铭也毫无惧意。

只是柴炎没有想到的。

这个胆大包天的王铭居然跨过了他,把矛头对准了他的校足球队队友——程石。

他拿柴炎没有办法,柴炎不仅警惕性高身手灵活,更重要的是他真动起狠来啥也不会顾的,破坏力强到令人汗颜。

王铭打他一巴掌,柴炎就算拼了命也会把王铭的胳膊给卸下来。

王铭知道自己就算雇一百个打手去,那一百个打手也未必能逮得住柴炎。

按照以往的经验,大概率还会被他当成猴一样戏耍。

但他有的是办法收拾柴炎的那些兄弟。

他选择了程石作为第一个开刀对象。

他跟踪了程石几天,摸清了他放学回家的路线,知道他每天晚自习结束后会去哪些必经之处。

而那些地方哪里最适合埋伏,哪里最适合套麻袋绑人,甚至哪里最适合直接动手,王铭全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夜晚无月无光,黑暗的小巷里没有路灯,只有刀枪棍棒噼里啪啦的器械斗殴声,战况凶残又惨烈。

半小时后,斗殴声衰弱下去,彰显着弱势的那一方彻底战败。

不是因为投降而认输了,而是被打服了,连最后一点反抗的力量都被对方用暴力抽了个干净。

三天后,当柴炎火急火燎赶到医院,看到重症监护室里躺着的那个已经成了半具尸体的植物人程石的时候,他平生第一次那么想立刻见到王铭。

然后把他剁成碎块,让这贱人永世不得超生。

柴炎很快在粉刷厂附近抓到了落单的王铭。

彼时王铭正在网吧里打游戏,心情大好,戴着挡耳耳机,手上键盘按得飞起,快活得好不自在。

如他所料,因为他大舅是老城区的派出所所长的缘故,到现在都没有警察来抓他。

柴炎杀了进来,一把揪起他的头发就往外拽。

天空上方阴云蔽日,有闪电在云层里翻涌滚动,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闷雷。

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幕从云层里飘落而下,不过几分钟便升级成了倾盆暴雨,将大地上的万物生灵都打湿了个透彻。

柴炎没有带伞,发梢和脸颊上都是黏糊的雨水,眼帘被雨幕晕染,视野里一片模糊。

如同他看不清的前路和未来。

被淋成落汤鸡的王铭拼命捶打挣扎,身后响起网吧老板和其他网瘾客人的惊呼声和喊叫声,柴炎通通不为所动。

他把王铭拎去了破旧的巷子深处——那天王铭带人打伤程石的地方。

柴炎划开腰上别着的指甲钳,掐住王铭的脸就往他眼睛上刺。

鲜血像喷泉一样刹那间溅涌而出,和地上漂泊的雨水融为一体,带着令人触目惊心的腥艳和恶心。

王铭惊恐与痛苦混杂的惨叫声如同杀猪一样惨烈。

“你不是很喜欢摸黑偷袭人吗?”柴炎松开对王铭的钳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你现在瞎了一只眼,你还能看得清黑夜吗?”

王铭顾不上那只血流不止的眼睛,跪在地上不断磕头,恳求柴炎放过他。

他说他当天完全就是喝多了,脑子不清醒,逮着人就想干架,只是刚好碰到了放学回家的程石,而程石又是个硬脾气的,双方打着打着就失去了分寸而已。

柴炎冷笑了下,对王铭拙劣可笑的狡辩置若罔闻。

他举起指甲钳,欲要刺瞎王铭的另一只眼。

他理智全无,完全无视了自己会为现在的行径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只知道他要王铭不得好死。

他要为那个已经不能动弹的可怜男生报仇,要为他讨回一个公道。

可就在指甲钳锋利的尖端即将落下时,柴炎却控制不住地停下了。

他看到了自己的手在抖,无法抑制地在颤抖。

他知道这不是害怕,也不是胆怯,而是他脑海里仅存的微弱理智对他发出了质疑的警钟。

你要向王铭学习吗?

你要成为第二个王铭吗?

哪怕这样做代表着违法,代表着犯罪,你也要继续下去吗?

王铭用残忍的手段迫害程石,而他此刻又在用残忍的手段来迫害王铭。

柴炎的确想让王铭赶紧去死。

可如果他真的亲自动手了,那他和杀人凶手,和歹毒的王铭又有什么区别?

那个时候的他就像一匹被仇恨蒙住了眼,糊住了心的脱缰野马,他最后的一点清醒如同一根绳子一样把他死死摁在了悬崖边上。

好让他悬崖勒马。

天穹之上雷电交加,漫天的暴雨重重拍打在柴炎的灵魂上,让他浑浊猩红的眼睛渐渐恢复了清明。

他不能就这样进去。

他要去安抚好程石的家属亲人,要去负责起程石的后半生,直到他好转醒来。

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还有好多人在等他。

他有母亲,有朋友,有兄弟,还有……他一直在拼命追逐的足球梦想。

如果真的就这样为了一时之恨选择和王铭同归于尽,那才是真正对所有人的不负责任。

何况成为一个杀人犯,也是对自己良心的亵渎。

柴炎垂下手,把指甲钳扔进了地上的水坑里。

王铭就知道他会高擡贵手,刚要表演一点感激的表情出来,就被柴炎擡脚直接踹在了胸口上。

王铭被踹翻,倒在雨地里,蜷缩着身体嗷叫几声后便疼得昏了过去。

柴炎看着昏死的王铭,拿出手机,胡乱擦了下屏幕上的雨水,拨下120号码。

然后,他蹲在巷子口,安安静静等待救护车的到来。

既然事情做了做了,那就只能坦然面对。

柴炎无法挽回,也不想挽回。

这是犯下恶行的王铭应该承受的代价。

因为柴炎的介入,加上受害者是老城区“富豪”的独生子,事情突然就闹得大了起来。

三个当事人都是未成年,显而易见是极其恶劣的青少年霸凌案件,正巧戳中了当时关于青少年犯罪的社会敏感点。

一时间,老城区里沸沸扬扬,街巷里人人谈论不休。

派出所的电话几乎快被打破,来自社会各界的愤怒和指责来信堆满了所长的办公室。

派出所所长就跟终于长出了眼睛一样,终于看到了王铭种种天怒人怨的欺凌事迹,动作迅速地拘捕了柴炎和王铭。

不久后,柴炎和王铭因为故意伤害等罪名,一起被送进少年监狱服刑。

在荔阳,大家叫它少管所,青少年接受思想教化和行为矫正的地方。

黎芸接到公安机关的传唤通知书,知道了柴炎的“劣迹”后,她嚎啕大哭了一场,在柴炎面前又闹又骂,非要拖着他去给王铭和其家属道歉。

她又崩溃了,三天两头。

柴炎自然拒绝。

无论黎芸怎么说什么他都不肯去,更不为此低头。

先伤害他人的又不是他,凭什么要道歉?

黎芸见他这倔样,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趁柴炎在少管所服刑的时候,她找出了柴炎珍藏在家里的足球模型,用剪刀剪碎,然后带着一堆残布碎片去了少管所,隔着铁栏丢在了柴炎桌前。

“你不是喜欢踢足球吗,我看你以后别踢了,好好吃你的牢饭吧。”黎芸眼神空洞地盯着他,吐出的话无情至极。

她捂住脸,眼泪啪嗒啪嗒掉,含着哭腔说:“你真是一个让人失望的儿子,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孽子,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呜呜呜……”

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她这幅模样似的,柴炎没有看她,也不想看她。

他一直看着桌上这些被剪烂得不成样子的碎布片。

——那是他最珍视的足球,是给他带来第二次新生的东西。

如今却被他妈亲手撕烂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不知道听了黎芸多久的呜咽哭声。

柴炎闭上了眼,疲惫地说:“你回去吧。”

他平静地回敬了她方才的一句话:“你也是一个令人失望的母亲。”

“以后都别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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