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方木在北方土地上读书时,就已经有了写日记的习惯。
但更准确来说,应该是方木从小到大都有用日记记录心情的习惯,只不过这本橘红色本子只记载了他自十五岁往后的事情,他十五岁之前的过往,柴炎除了百度上那些网络媒体转述的捕风捉影的消息和方木的亲口自述,别的无从得知。
方木似乎很喜欢用一些小贴纸装帧他的日记本内页,如果不知道是方木的,恐怕还会误以为是哪个女孩的,用一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小心翼翼地点缀着那些细腻又敏感的少女心事。
柴炎在前几页的夹层里发现了一些毛茸茸的棉絮。
是蒲公英。
它是这本日记里所有内容的初始。
【漠河的美丽冻人是外乡人难以想象的,每个过路的行人都有哈不完的气,搓不完的手,走在路上僵得连步子都迈不开,令人头痛。
但就是这样一座四处都是雪地的城市,我居然发现了一座绿洲,在一处灰岩地貌的死火山旁边,长着一些青绿色的伞状青苔。
可能是火山深处的岩浆透过地表融化了坚冰吧,这里不再只有零下负二十度的冻土,小火山附近的土地是有温度的,接近于人的体温,可以长出一些简陋的苔藓类植物。
但比苔藓更让我欣喜的,是我在旁边看见了一些稀疏的蒲公英在飘荡。
奇迹中的奇迹。
可能是我脸黑,运气不佳,我从没在北方的土地上看到过有蒲公英生长,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它,它不同于常见的白色蒲公英,花絮颜色是接近于一种半透明的特殊淡黄,估计是基因变异。
我朝它轻轻呼了口气,它棉花一样的淡黄毛球立马分散开来,像长袖翩翩的仙女一样,往半空中飘去。
我看清了这些棉絮们飞往的方向,是南方,拥有着四季如春和温暖气候的南方。
蒲公英大概是这世上最自由的生物了,它长于大地又并不困于大地,只要有风路过,它就可以借着风的桨帆去往任何它想去的地方。
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只要它想,哪里都是它的家。
我多羡慕它。
如果人有下辈子的话,我也想当一株朝着自由而生的蒲公英。】
——2016.4.20,天气晴,记。
柴炎轻轻抚上纸张页面,像在透过这些文字触摸到从前的那个方木。
那时的方木尚未与他相见,他们之前的缘分还没有开始。
也就难怪,方木居然会去羡慕一株蒲公英。
虽有自由,却没有人的思想。
虽然可以见识广阔的天地,却无法形成自己的星辰大海。
看似四海为家,实际不过是在被风裹挟着四处飘荡。
如同浮萍一样漂泊不定的自由,又有什么意义呢?
柴炎继续翻到下一页。
依然是与蒲公英有关。
但换了地点,换了时间,也换了心境。
【呼,跨越三千多里的距离,我终于从漠河转学来到了荔阳。
新的城市和漠河完全不一样,气候,人文,经济,哪哪儿都相差巨大,当然,相差最大的,还得数这里的人。
那个给我妹当足球陪练的家夥,我第一次在日落城的足球俱乐部接触到他的时候,我就直觉他不是个好惹的主,但我还是好死不死地招惹了他,不为了别的,就是单纯觉得他对我眼缘。
然后我便为我的作死付出了代价,那家夥脾气是真的差,嘴巴也毒,说我是啥?鸭子?还是卖不出去的那种。
丫的,差点被他干自闭了。
虽然惹了不该惹的人对我来说是个坏事,但今天也发生了件令我高兴的好事。
时隔三个月,我再次看见那株被我吹走的淡黄色蒲公英了,不对,应该说是那株蒲公英的后代,它的种子之一飘落在南方的土地上,在这里生根发芽,在路边的花坛里长出了一小撮的蒲公花海。
我和它之间,说是万里挑一的缘分也不为过。
原谅我老是自我意识过剩,我总是忍不住幻想原先的那株淡黄色蒲公英是不是真的跨物种爱上我了,我在它面前提过一次我马上就要转学去荔阳,结果它真的就跨越了三千多里的距离跟着我一起来到了这儿,还特意在我回家的路上生了一窝小崽崽,作为对我的谢礼。
它的深情让我无以回馈,只能把它的小崽崽们全部摘了回去,放进厨房的锅里,烧了锅开水,与乌鸡一起进入到我的肚子里。
从今往后,它的基因将与融为我一体,我们再也分不开了。
当然了,以上都只是幻想,现实是人家蒲公英压根不存在爱上我,和我的重逢只是偶然中的偶然,而我也偶然需要一味炖乌鸡的纯天然佐料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会不会有一天,真的有那个缘分,等到那个愿意跨过三千里向我而来的人呢?
从南向北,或者从北向南,只为了我一个人而来。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人,愿意跨过三千里的距离向我走来,那我馀生将只为他而活。】
——2016.7.20,天气阴,记。
柴炎的手指停在纸面上。
他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忽然间就失去了再翻下去的兴致。
他把日记本合上,正准备放回纸箱子里,一阵不知从哪儿来的风施施而过,把他刚合上的日记本又给吹开了。
这次袒露在柴炎面前的,是那个少年更为直白的心意。
【我感觉,我好像是喜欢上他了。】
【在遇见他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因为一个男生而産生这些荒唐的念头。】
【我得找个法子,比如成为他的同桌啥的,让自己每天都能近距离看见他,观察他,顺带也观察清楚我对他的感情。】
【或许我只是对他産生了兴趣,他性子冷,脾气却那么烈,就和那种对猎奇的事物産生的新鲜感是一个道理,跟什么喜不喜欢的根本没有关系。】
【或许我能逗逗他,在他面前演出一副真情流露又人畜无害的模样,让他误以为我对他有好感,但实际上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对他産生好感,他别一天天地找我茬我就谢天谢地了。】
【妈的,气炸了,他凭什么隔着我还能和毛卷说上话,我得找个办法把毛卷赶走,影响到我观察他这个异种了。】
【他好像很喜欢他的那只小黄狗,那我可得替他好好养着,只要小黄狗还在我家里,不怕他以后不来我家找我玩。】
这些都是早期柴炎和方木刚刚成为同学和同桌时,方木在日记里的一些碎碎念。
东一句西一句的,连日期都没有,看得出来很慌乱,动笔时的状态不在他控制范围之内,以至于有点像小丑。
但柴炎知道这不是小丑行为。
他也曾经历过数次和方木类似的心慌意乱,甚至是手忙脚乱。
只是两个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在情窦初开的年纪,还没有做好准备如何去面对自己那颗横冲直撞的心而已。
他们再比同龄人成熟,也终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喜欢,当喜欢这种陌生又亲密的情感降临到他们身上时,再自诩理智的人也会有片刻的怔乱和失措。
更何况并不理智的柴炎和方木。
柴炎僵着手指继续翻页。
日记里接下来的内容通顺了许多,日期和对应的天气情况该标注的都标注了,有了一篇日记像样的模样。
方木在度过了最初的兵荒马乱期后,或许是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找借口都只是在欲盖弥彰,他终于坦然接受了一些东西,文字里的心平气和体现出来,转化为一种平静而温和的陈述。
【他妈妈生病了,他忙前忙后很辛苦,就算不能帮他承担所有照顾的义务,至少也要帮他负担掉大部分吧。】
【希望我能帮他更多一点,再多一点。】
这是黎芸在老城区出租屋里倒下后的第二天,方木在日记本里所写。
然后他便说话算话,真的帮柴炎负担了诸多的辛劳。
哪怕是高皮鞋的慰问电话,也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才到来。
方木对他的在乎远胜过其他任何人对柴炎。
后来方木又写了很多东西,零零散散的一些学校日常,一起吃饭,一起互相补习,上自习的时候一起戴着耳机听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乐……
如果方木没有写在日记里,这些每天都在发生的琐碎事情,柴炎估计连想都不会去回想一下。
就算回想,也不一定能把如此多的细节都记得这么全。
方木的日记本里没有一个字提到了柴炎,全程都在用“他”来指代。
可字里行间,分明都是柴炎的身影。
阳台外春暖日明,阳光在光影里浅浅交织,卷着光线折射下五彩斑斓的微尘,如梦亦如幻。
柴炎半蹲坐在地上,手抵着额头,用了很久的时间才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而不是转瞬即逝的一场梦境。
要多幸运,才能在自己为一个人心动的同时,那个人也正在深深地心动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