杠上了
随着高考时间的逐渐趋近,高三教学楼里,趁着下课时间出来活动筋骨的学生越来越少,人人都在争分夺秒地复习,时间规划精确到以分为单位,就连上厕所都在掐着表脚步匆匆。
教学大楼的外墙上用钉子嵌了好几副醒目的大字报,什么“冲刺就趁现在”“乾坤未定,你我皆潜力马”“宁负如来不负高考,宁负菩萨不负青春”……方木每次进教学楼感觉都能被这些眼花缭乱的大字报闪瞎了眼。
三中虽然名义上贵为现代名校,但实际上掌握实际决策权的校长和年级主任们仍然都是老一派的思想,审美也很老一派。
用方木同柴炎吐槽的话来说,就是土鼈他爹给土鼈开门,土鼈到家了。
但可能是再土的土鼈也有偶尔开窍的时候,六月初,年级处下了一个令全体师生都集体狂欢的通知——
高三年级全体学生端午节放假三天,回家休整状态。
再没有比宣布放假更时髦的指令了。
高皮鞋在放假之前照例要开班会,他一人发了一份假期清单,上边密密麻麻是各科老师安排的复习任务,该做的要做,该背的要背,该记的得记。
艺体班的学生们人手拿着这张烫手山芋,瘫倒一片。
“我日了狗了,还以为放假能休息一会儿,结果又是复习复习复习,我感觉我整个脑子都已经变成复习两个字的形状了。”
有同个小组的人安慰:“害,高三不就是复习嘛,除了复习也没啥可干的,咱就用尽全力把这件事做好,高考成绩自然不会辜负我们的。”
另一小组的男生带头起哄:“why?不公平啊,都说好了是放假了,咋还给我们布置这么多复习作业啊,这不拿着鞭子抽我们呢。”
高皮鞋点了点开腔的男生:“你说对了,就是在拿着鞭子抽你,再不把你抽快点,等你高考完公布录取大学的时候,你真就只能在尾巴上喝口汤了。”
方木一边翻书一边凑过头问柴炎:“啥叫在尾巴上喝口汤啊,牛尾巴还是羊尾巴,好喝不?”
柴炎看了他一眼,说:“我也没喝过,要不你带头尝尝味道?”
方木嫌弃地咦了一下:“那还是算了,一听班主任那调调就知道准不是什么好事。”
玩笑归玩笑,知道方木是真的没听过这些方言口语,柴炎说:“就是分数太差,只能在末尾档的大学里遵从调配的意思。”
“哦,这样啊。”
方木明白了,他转头询问柴炎:“那你觉得我会沦落到尾巴上喝汤的境遇不?”
柴炎正在收拾书包,闻言眼皮都没擡一下:“有我在,不存在这种可能性。”
方木好似故意要和他揪扯不清似的,支着脑袋看他,继续追问:“什么意思,你要帮我啊?”
柴炎没理他。
方木话题一开就停不下来:“柴二火,那你透露一下你打算怎么帮我呗,是帮我参加高考还是黑进高考阅卷系统帮我篡改分数,你跟我提前讲一声,我好有个准备。”
“你准备你……”柴炎话音一停,想起来方木真有个妹,把那个字收了回去,说,“那你慢慢等吧。”
实际上,柴炎会帮方木的意思是,他会尽他的努力去帮方木提高文化课成绩,尽全力去缩小方木和顶尖艺术大学高考录取分数线之间的差距。
包括但不限于借给方木所有他有的错题笔记,监督方木记英语词组,记常用语法,记语文文化常识,记成千上万的高考要考的知识点。
柴炎在这些天给自己定下了想要考去的大学——首都体大。
是梦想,也是野心。
要学就学最好的东西,要拿就拿最前茅的名次。
知道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长期走体育这条道路,那就去国内最好的体育大学,给自己的未来打出一个漂亮的开端。
为此柴炎很努力,每天在教学楼早出晚归,早上第一个到班级开灯的人是他,晚上最后一个关灯走出教室门的也是他。
而他也在督促方木和他一起努力。
原谅他有私心,哪怕不能和方木一起考去同一所大学,因为专业不同,方向不同,但至少要并肩而立,顶峰相见。
方木是最支持他的梦想的人,曾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柴炎,无论柴炎要报考哪一所大学,其过程都不可以因为方木而受到任何影响。
不存在什么为了男朋友就放弃前途或者修改志愿之类的狗血想法。
方木要的是柴炎坚定不移地走他想走的路,过他想过的人生。
无论柴炎的未来里还会不会有方木,方木都要他过得好。
他要他活得璀璨,活得光明,活得前途无量。
最好,要活得令方木艳羡至极。
除了柴炎和方木,班上的很多其他学生也都在拼了命地努力。
因为平时忙于特长训练而漏下了很多课程,导致艺体班的学生们需要补的文化课知识量是寻常学生的两三倍,大夥都在加班加点地练题做题,一有点空闲就抱着资料卷读读记记。
就连平日里对文化课最懈怠的窦积严,也像回光返照了一样,一向空荡荡的桌肚里塞满了各科笔记和错题卷,天天不是在复习知识点就是订正错题的路上。
他以往那些其他班的狐朋狗友来找他玩,他也通通拒了,全身心沉浸在了题海世界里。
跟被夺舍了似的。
毛卷注意到了这一现象,趁着某节课间操时间和方木八卦,问他窦积严是不是交女朋友了,咋突然间就变得这么努力了。
方木对学校里除了柴炎以外的人和事,不能说一点都不在乎,但肯定在乎程度并不高。
尤其是和他没什么交集的同学,他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不交恶不交好。
非必要,根本不去回想人家长啥样。
闻言,他甚至愣了一两秒才回忆起来窦积严长啥样。
方木敷衍地说:“这种问题你得问窦积严本人,我哪清楚别人的事。”
“啊?”毛卷从桌肚里掏出一盒奥利奥,边拆包装边嘀咕,“那柴二火在你那算别人不?”
方木一顿,敏感地意识到什么,看向毛卷:“什么意思?”
现在下课时间,柴炎不知道去哪儿了,估计是去办公室找学科老师订正昨天周考的答案了,三人桌上只有毛卷和方木两个人。
毛卷摇摇头,说:“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大明星你最近和柴二火确实走得太近了。”
“走得近不好吗?”方木利用话术把毛卷的注意力引到其他地方,“柴炎那么难相处的人,我和他打好关系,他多给我点好脸色,我也能从他捞到不少好处,不是吗?”
毛卷问:“什么好处,就那些上课的笔记?”
方木还没找到狡辩的理由,毛卷便再次质问:“以你的资源和能力,如果你想,那些名校毕业的高中辅导老师至少排着队来给你辅导吧,你是真的缺柴二火那三瓜两枣吗?”
方木一愣,笑笑,说:“我还真就稀罕那三瓜两枣,不行吗?”
“柴炎的笔记做得干净又清爽,我不看白不看。”
“而且那些名校老师们教得再好,那也终究不是自己人,只是看在报酬的份上和我缔结了一份短期合作关系,只有利益没有感情,等利益结束他们就不会再把我当回事了,哪能像柴二火一样把我毫无避讳地当真心朋友啊。”
毛卷咬了一下方木的关键字眼:“真心朋友,呵。”
“装模作样。”
毛卷别开头,毫不客气地嘲讽出声。
闻言,方木稍微滞住了。
依他对毛卷的了解,毛卷并不是一个喜欢乘胜追击,得饶人处还不饶人的人。
和柴炎老跟人钢刀对麦芒的刺猬性格完全相反,毛卷平日里的说话做事都本着以和为贵为主,方木从没见过毛卷和别人有过什么正面冲突。
今天这架势是?
非要和他杠上了?
换做是别人,可能现在就已经被毛卷给唬住了,开始眼神闪躲展现出慌乱的一面了。
但方木是经历过多少事情的人,应付这点不痛不痒的诘问简直是手到擒来。
只用不到了两秒,方木就找回了自己的气场,他缓慢地笑了,用一种极其随意自若的态度,半开玩笑般地反问:“干嘛,你怀疑我啊?”
“怀疑我接近你发小是别有所图,还是怀疑我会对他图谋不轨,哪天就为了自己的利益把他给坑了啊。”
“拜托,毛卷同学。”方木好像很无奈,“他有什么值得我坑害的,我又不是咱们体委那种人,既不把他奉为男神又不视他为偶像,你搞得我像有断袖癖一样,要对你发小産生什么非分之想。”
“你是在娱乐圈那种大染缸混过的人。”毛卷说,“我说不过你,但你心里想的什么你自己清楚。”
?
方木觉得毛卷要么是对他有什么误会,要么是突然间磕错药了,脑子産生了一点奇奇怪怪的问题。
他明白毛卷的意思,意思就是方木不是一个干净纯洁的人,大概率还心思重,城府深。
谁靠近他谁就会被他算计,会倒大霉。
被迫害妄想症?
不对,应该说是害怕朋友被迫害的妄想症。
不过毛卷和方木本来也交情不深,不了解方木是个怎样的人,方木倒也不怪他。
但该解释的还是要解释。
免得人家对他的敌视越来越深,在方木马上要高考这个节点平白多些不痛快。
方木说:“你误会我了。”
“我是真的很想和柴二火当好朋友,在我眼里他优秀又上进,和他这样的人相处在一起,我身上的能量都会积极好多。”
毛卷刚把奥利奥放到嘴边,听见这种套路一样的话,他下意识又要去辩驳。
可转瞬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也没意义。
柴炎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而方木只是和他相处了不到一年的同班同学。
非要让毛卷选一个哪个更重要,毛卷肯定毫不犹豫选择柴炎。
所以他不自觉地向着柴炎,在一时心急的情况下,把矛头对准方木也是下意识的事情。
但说白了。
柴炎是柴炎,毛卷是毛卷。
柴炎再怎么和毛卷有发小交情,毛卷也没那个立场去阻止柴炎去和谁相处。
何况柴炎是极其独立有主见的人,不会喜欢毛卷在他私人的事情上指手画脚的。
方木觉得毛卷对他误解很深,而且今天毛卷的态度实在是过于突如其来,令方木想不起疑都难。
他刚想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毛卷已经从座位上起身,转身便走。
毛卷走到外边的走廊上,自己一个人趴在栏杆上吹风。
他并不是无缘无故针对方木的。
准确的说,他针对的是方木和柴炎之间的“不正当关系。”
两天前,毛卷吃完中午饭回班上,在学校里偶然碰到了高皮鞋,高皮鞋让他帮忙去家里取周考的答案,顺便把家里钥匙也给了他。
毛卷当时只知道柴炎丶方木和高皮鞋住一块儿,他俩既是同桌,也是合租室友的关系。
但不知道柴炎和方木都没去食堂吃饭,还一起窝在家里,做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毛卷到达高皮鞋家门口时,正要拿出钥匙开门,屋内传来方木的声音:
“喂,柴二火,你怎么还偷袭人呢!”
“你给我站住,你得让我亲回来。”
明明是生气的嗓音,却完全不像是在生气。
像在披着气愤的皮在调笑嬉闹。
毛卷明明应该是正大光明该进屋去的,被方木这两嗓子惊住,吓得跟贼似的,莫名地背过身靠在门上喘起气来。
待气平复过来后,他小心翼翼地透过猫眼往屋内看去。
老家属楼的房门猫眼设计得很滑稽,屋内能看到屋外,屋外也能看到屋内,就是一个简单粗暴的透光玻璃孔。
不过柴炎和方木显然是有警惕心的,用白纸把猫眼给糊上了。
从毛卷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两道模糊的人形光影落在圆孔纸面上,逐渐靠近,越来越近。
他们在干什么?
这是毛卷脑子里的第一疑惑。
他眯起眼凑近了些,试图看清这俩人到底在搞什么。
结合刚刚方木喊的“偷袭”“亲回来”之类的字眼。
突然,毛卷脑子仿佛被一道烟花给炸开。
一个暧昧又亲密的词语浮现在他脑海里。
——接吻。
他俩在接吻。
毛卷感觉自己快疯了,居然産生了这种荒诞的想法。
他妈的柴炎跟方木不都是男的吗?
两个男的怎么会接吻?
可能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也可能是出于对发小的关心,毛卷四肢并用地趴在门板上,把眼球怼得更近,竭尽全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但是猫眼上的那张白纸把一切的隐晦和私密都给糊上了一层朦胧的灰影,无论毛卷怎么用力地偷窥,他也只能窥见里屋两人身形的大致轮廓。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二人的身体都是紧密地拥抱在一起的,没有半点的分离。
毛卷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消化掉柴炎和方木在相拥亲吻的事实。
只知道,当他回到教学楼,路过办公室,再次碰到高皮鞋的时候。
高皮鞋问他拿的周考答案呢。
毛卷浑浑噩噩地说:“我没找到,你找柴炎和方木吧。”
高皮鞋皱眉,以为毛卷在牛头不对马嘴:“找柴炎和方木有啥用,他俩又不在家里。”
毛卷点点头。
见他呆子一样的反应,高皮鞋不确定了,问道:“柴炎和方木在家?”
毛卷继续点头。
高皮鞋记得自己没有留饭给他俩,冰箱里也没有可以直接吃的熟食,不由疑惑:“他俩在干嘛,自己做饭吃吗?”
毛卷点点头,又摇摇头。
高皮鞋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这孩子老点头摇头干嘛呢,鬼附身了?”
毛卷低下头,瓮声瓮气地说:“老师,您有事儿还是去问柴炎跟方木吧,我啥也不知道,也啥也没看到。”
毛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啥,颠三倒四的,高皮鞋也一头雾水,只觉得莫名其妙。
绕过高皮鞋,毛卷回到教室,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脑子里只剩下震惊和无法置信,呆坐在位置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以至于当柴炎和方木回来时,毛卷都没有及时注意到。
注意到毛卷的不在状态,方木打完水回来,摁了摁毛卷的肩膀,问他:“兄弟,醒醒,你咋了?”
毛卷一惊,连忙挥开方木的手:“你……大明星你别碰我。”
“噢,行。”方木本来也对碰毛卷这种事毫无兴趣,随便答应了声就自己干自己的事了。
于是方木也就没能看到,毛卷不停在他和柴炎之间惊慌梭巡的目光,以及自那时起,毛卷面对方木时总是略带警惕和敌对的眼神。
他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成了另一个男生的男朋友,毛卷光是想一下,都难以接受。
可是看样子,柴炎也是自愿的。
自愿地背着所有人和方木在一起。
自愿和方木一起做尽亲近事。
毛卷即便短时间内无法接受。
却也知道,自己不得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