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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心疯

最开始,方木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不蠢,耳朵也没聋,即便洪子文的只言片语并不连贯,也不难听出这其中想要表达的真正意思。

什么叫洪叔是故意的?

什么叫就为了让他愧疚,以此来补偿洪叔?

利用他的同理心,来欺诈他?

用这种低级的,愚蠢的,自损八百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

方木转头看柴炎,柴炎也在看他。

不用任何言语就读懂了彼此的意思,柴炎拉过方木的手,带他离开这间病房。

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等进了电梯,柴炎才松开方木的手,他告诉方木:“你刚才不追问清楚是对的。”

方木把手放在兜里,靠着电梯壁,仰头,目光涣散得找不到焦点:“有什么可追问的,事实不是已经摆在那儿了吗。”

“我一直以为洪叔是因为误打误撞才喝下了那瓶有毒的矿泉水,嗓子本该被毒哑的人是我,但现在想起来,真相从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

“我刚认识洪叔的时候,洪子文还没结婚,还没向洪叔伸手要房子车子,但是他赌博上瘾,在澳门赌球欠了一大堆债,粗略估计两三百万吧,洪叔一个到处打零工的,怎么可能短时间内筹出那么多钱来给他儿子还债。”

柴炎说:“所以他就把目光盯上了你。”

“也不能说盯上我吧。”方木叹了一声,“我了解洪叔,他没读过什么书,见识也短浅,不是这种工于心机步步算计的人。”

“只能说我比较倒霉,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恰好闯进了他的视线,又恰好被他撞到了我队友的毒唯粉丝往我的矿泉水瓶里投毒,他一时心急,又没有别的路可走,才干出了这种愚蠢至极的事情。”

柴炎替方木感到不服,说:“你用愚蠢来形容他,是在弱化他内心的叵测和丑陋。”

明知有人在恶意投毒,这个洪叔的第一反应不是打电话报警,也不是让无辜之人避免灾祸。

而是利用这样恶劣的事情去接机行事,去发酵,去赚取方木的愧疚心和同理心。

如果他知道方木这么多年一直都在饱受良心的折磨,知道方木无数次地把错推到自己身上,他会産生哪怕一点点的悔恨吗?

柴炎觉得他不会。

无知并不比阴谋高尚,两者的恶心程度不相上下。

“我知道。”方木说,“但我说不出他是一个恶毒的人。”

他见过很多比洪叔恶毒得多的大人,人性能达到的丑陋与肮脏远比这离谱得多。

有的人天生坏种,生来就无药可救。但更多人则是善与恶并存,无奈与悲哀共生。

方木说:“他利用我的歉疚来达到他的目的是真的,可他为了替他儿子还债,不惜毒哑自己的嗓子孤注一掷也是真的。”

能做到这个地步的父亲,在这个世上少之又少。

“你别告诉我你还共情上他了。”柴炎厉色道,“他是个伟大的父亲和他是个披着老实皮的小人并不冲突,你又不是洪子文,他对他儿子的好落到你身上一分了吗,你凭什么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方木愣住。

反应过来柴炎是在为自己抱不平之后,方木弯了下唇,连带着心里的郁结都散去了大半,说:“洪叔都被他那好儿子砍成那样了,也算是遭到了应有的报应,我再去跑过去雪上加霜,说实话也没什么意思。”

“再说了,就算洪叔醒来后我让他把这些年我给他的钱都还给我,他还得起吗,怕不是把他卖了都还不上一个零头。”

方木一次又一次补贴给洪叔的经济支援,少说也有几大百万了。

只不过这几大百万,不用想也知道绝大多数都被放在了洪子文的赌桌上。

洪叔没有底线的纵容毁了他的家庭,也毁了他们父子三个人。

有意也好,别有用心也罢,从结果上看,洪叔都的的确确使方木避免了灾祸。

而方木,也早就还完了这份所谓的“恩情”。

柴炎问:“以后你还会再去探望他吗?”

“我会祝福他。”方木没有正面回答,“祝福他早日从他浑浑噩噩的生活中解脱。”

一个星期后,医院那边传来消息,洪叔的腹部伤口再度受到重创,腹腔大出血,肝脏破裂。

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死里逃生的次数只在他身上赐福了一次。

值班的急诊医生抢救了整个晚上,仍旧没能将他从死神边缘拉回来。

第二天凌晨五点,急救室里的灯熄灭了,与此同时,白布自脸上缓缓盖拢。

宣告着洪叔彻底与世长隔。

据医院里的监控回放,洪叔曾经醒过一次,就在这短暂的清醒时间里,洪子文因为钱的问题和他再度发生了争执,最后暴怒的洪子文甚至直接把他爹从病床上推翻下去,自己则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去。

洪子文走得急,也就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父亲痛苦蜷缩的身体,以及一点点蔓延进地板砖的鲜红血迹。

洪叔本就身体虚弱,被洪子文打了一顿后住院这么久,从身到心都脆弱不堪。

在这个时候,只需要一个人再给他点身体或精神上的重击,就足以让他再也活不下去。

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洪子文,他的亲儿子,到最后竟成了这个让他再也活不下去的人。

洪子文并非有意地杀人,趋近于激情杀人或者过失致人死亡罪。

事发东窗后,连逃跑车票都买不起的洪子文很快被公关机关逮捕,目前正处于刑事拘留阶段。

洪叔生平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般的过眼云烟。

除了太平间里一盒黯淡的骨灰,以及小儿子洪子武撕心裂肺的哭声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消息传到方木耳朵里的时候,方木五味杂陈。

他既没有幸灾乐祸地高兴,也没有感到多悲天恸地的伤心。

更像是一种对既定事实无法挽回的遗憾,以及对一个死者中年早逝的叹息。

洪子武毕竟年纪尚小,没什么对生活的承受能力,接连失去两个亲人让他大受打击,每天都在哭闹,不肯去上学也不肯再去面对学校里的老师。

哪怕他的老师们轮番上门来给他做心理工作,想方设法鼓励他振作起来,也无济于事。

洪子武不准医院的人把他爸推去殡仪馆,更不准他爸被火化,成日成日地守在他爸已经僵化了的尸体前,有人试图来拉他,他就在地上大哭打滚,把自己哭得快要断气,谁也不能再靠近他。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成日里对他爸大呼小叫的不懂事逆子,会在他爸逝去后,变成一个脱胎换骨的大孝子。

也许他是真的出于孝顺才对他爸挂念那么深,也或许是因为恐慌,恐慌自己的未来失去了着落,恐慌再也没有人会无条件照顾他丶无条件为他的叛逆和不懂事兜底。

方木到底和洪叔相识一场,恩情没了,曾经的交情方木却没法忘。

他接受了自己容易心软的事实,找了一家葬事单位,让他们帮忙料理好洪叔的后事,又给了洪子武一笔钱,足够他上高中的所有学费和生活费。

当然,方木也承诺,如果洪子武能顺利考上大学而不是中途辍学的话,方木也可以以打借条的方式借给他大学的费用,无需利息,等洪子武工作之后再慢慢还就行。

柴炎对方木的所作所为很是无可奈何。

他并没有很赞同方木在处理洪家一家人问题的解决方式,有的时候甚至会说他是不是有什么圣母病,怎么那么爱乐善好施,比活佛还像活佛。

方木却说:“跟圣不圣母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单纯做不到把事情做得太绝而已。”

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比洪叔幸运多少。

洪叔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并且在方木所经历过的人和事来看,他真的算不上一个没法原谅的罪人。

除了用苦肉计的方式讹了方木一些钱,让方木承受了一些良心上的痛苦之外,并没有再给方木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柴炎往他肩上锤了一拳:“这个姓洪的是不是上辈子拯救银河系,不然怎么会遇见你?”

方木捂着自己受了“工伤”的肩膀,说:“洪叔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我能碰见你,可能真是上辈子拯救了全宇宙。”

柴炎有时候吃他这套甜言蜜语,有时候不吃,现在他就不吃,他干脆利落地揪住方木的耳朵,把他逮进卧室。

方木被他丢在大床上,懵了一瞬后坐起来,假模假样地理了理自己乱糟糟的衣襟,又假模假样地开口:

“你干嘛,强抢民男还想非礼啊?”

“照照镜子。”柴炎说,“看看现在几点了,不打算休息了是吧?”

方木瞄了眼自己手腕上的表,哦,已经快凌晨十二点了。

又是一天即将过去。

他最近除了课业就是在忙洪叔的后事,以及安顿好洪子武这个半大小孩,偏偏洪子武还经常不配合他的安排,这里不满意那里不满意的,弄得方木头都要大了。

柴炎坐在他身边,说:“你就不该惯着洪子武那小屁孩,你又没欠他的,他有什么资格对你提要求,是我早抽上去了。”

洪子武这家夥自从失去爸爸之后就跟得了失心疯一样,逮着方木骚扰,一会儿要方木安慰他,一会儿要方木给他精神补偿。

即便方木完全不知道自己欠了洪叔什么。

方木哭笑不得:“我也没答应他那些无理取闹的要求啊。”

柴炎问他:“说实话,你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什么?”

柴炎说:“后悔被这姓洪的一家人缠上。”

“当然后悔过。”方木承认,“在洪子文把现实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的有一瞬间想把洪叔从病床上拎起来,狠狠给他几个耳刮子。”

“可你没有这么做。”柴炎说。

方木摊手:“我要真这么做了,我现在就跟洪子文一样,在局子里蹲着了。”

柴炎说:“大不了你把保释金给我,我去捞你。”

“好家夥,你真抠。”方木吐槽,“捞你男朋友还得他自付保释金。”

男朋友这三个字莫名悦耳。

柴炎视线瞥向别处,嘴角却情不自禁弯了起来。

方木看见了他唇角上扬的弧度,也看见了他眼底不显眼却依旧明显的笑意。

不知道柴炎在开心什么,但柴炎开心,方木自然也开心。

他们相拥躺在床上,月光拂过他们的身影,彼此都渐渐迷失。

柴炎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充着电,月色缱绻,他和方木都沉浸了在对方的温柔乡中。

也就没能及时看到,柴炎手机里那条新增的短信信息——

【儿子,妈妈在地狱等你,希望你不要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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