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世主
一个星期前,老城区。
老城区的天一如既往的暗,有太多爱排放污气和污水的工厂在周边,这片土地就像是自诞生以来就从来没有被净化过一样。
批发小卖部门口的路边石墩上,王铭吞云吐雾地吸了口烟,一张跟猴子一样瘦削的脸沉浸在劣质烟雾里,比瘾君子还像瘾君子。
昨晚刚下过一场大雨,有车踏着水坑驰过,溅了王铭一身水渍和泥点子。
“操。”王铭骂了声,起身往车屁股的方向丢烟头,“你他妈傻逼是吧,没长眼睛的狗东西,怎么不去死啊!”
王铭张嘴就是满口的污言秽语,批发小卖部里正在点钱收银的老板娘皱了皱眉头,努努力才克制住了想把这流氓赶走的冲动。
有这尊臭名远扬的瘟神杵在自家门口,都没几个人愿意进来小卖部里买东西了,这她生意还做不做了。
王铭骂完路人又开始骂天骂地,不知道触到了他哪根霉头,他脾气越来越暴躁,到最后直接抑制不住,踩着烟头使劲往地上跺脚。
“草他奶奶的,都他妈是一帮叛徒,平时吃老子的,用老子的,老子家里出点什么事你们跑得比狗都快,还共患难,共你大爷的,就他妈说好听的话的时候积极,真让你们干点事一个个都是些窝囊废物!”
“老子只是短时间内落魄了而已,等着,等我爸东山再起的时候,就是老子再次辉煌的时候,看我不把你们这帮死叛徒打得满地找牙,到时候就算你们跪着就我,我也绝对不会手软!”
王铭像是无法接受自己爸被关起来了,更无法接受他们王家这么多年引以为傲的粉刷厂已经倒闭了的事实,强烈的愤恨与幻想还没破灭的极度希冀冲刷着他,一边憎恶所有人,一边又浸泡在过去不愿意醒来。
他快把自己气死了,又是跺脚又是摔烟头,他找到一根电线杆当靶子,把它当成自己那些讨厌的对家,拿棍子使劲挥打,把电线杆上的麻雀都吓得扑着翅膀飞逃。
路过的人觉得他是什么刚从狂躁病院里跑出来的精神病,纷纷避之不及。
蓦地,王铭脑子里闪过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是他多少年都难以忘怀的心理阴影,是他做梦都在诅咒辱骂的对象。
“柴炎,啊啊啊,都是你!都怪你!”
王铭疯了一样地使劲棒打电线杆子,把铁柱一样的电线杆都捶打得开始晃动。
“要不是你和你那个病秧子老妈,老子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不他妈就是中点毒,你妈又没死,你跟个疯狗一样咬那么紧干什么,我特么上辈子欠你的是不是,我去你奶奶的!”
对电线杆的最后一击重锤结束,王铭浑身脱力地坐在地上,狼狈地落下头发。
活像一只丧家之犬。
肚子传来饥饿的声音,王铭撑起身体,想去小卖铺里买点吃的,结果他刚走到小卖部门口,老板娘就像活见鬼了似的,那表情跟看见了强盗没什么区别,连忙拉下卷帘门,尴尬地说着“不好意思”“打烊了”。
王铭:……
被拒在门外,王铭只能去其他家商店找吃的,其他商店的老板倒是没阻拦他进去,但结钱的时候,王铭发现自己身上没带钱。
也没带手机。
本来赊账这种事情,如果没带钱的顾客态度够诚恳并且信誉也良好的话,一些心软的小商店老板还是愿意的,但王铭显然没有这个觉悟,他走哪儿当大爷到哪儿。
王铭把自己挑的一大堆方便面和饮料放店老板桌上,说:“没带钱,给我赊个账。”
店老板正在敲计算器算账,被这又冲又不客气的语气激得擡头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是那家已经倒闭的黑心工厂王厂长的儿子。
然后王铭便被店老板拿着扫把,理所当然地轰了出来。
“滚滚滚,像你这种想吃霸王餐的王八蛋我见多了,你爸都上新闻了,粉刷厂都破産了你还想赊账呢,你还得起你吗你,赶紧滚蛋。”
之前王铭碰到的小商店老板娘是女人,出于自我保护和明哲保身的角度,不会和王铭硬刚,只委婉地闭门谢客。
但正值壮年,身强体壮又脾气比较硬的男性老板就不一样了,直接大手一挥,让他滚就行。
反正王铭现在孤身一人,早就不是之前那个有着强硬靠山和一堆社会混混当小弟的辉煌时期了。
虎落平阳都得被犬欺,何况王铭这种如今阴沟里的老鼠,是个胆子大点的人都能过来踩上一脚,吐上几口唾沫。
王铭被店老板轰出来后还不停歇,嘴里仍旧在骂骂咧咧,你老娘你老母你老爹你老x的……各种泼粪一样的粗口,很符合他本人素质地把店老板全家都咒了个遍。
店老板只当是疯子撒泼,把他赶远了些便不再理他。
王铭被“请”去了对面马路,又是一辆大卡车路过,驶过水坑,这次溅起的水和泥点子更大,直接把王铭前胸至裤腿的衣服都淋了个透顶。
有当妈的在外头推着小孩散风,小孩看见,转过头和妈妈大声说话:“妈妈,路边那男的怎么回事呀,好像我们语文课本里的那只落汤鸡啊,但是落汤鸡比他好看多了哎。”
妈妈看了一眼王铭,赶紧捂住自家小孩的嘴巴,绕路走。
但王铭仍然耳尖地听到了那小孩无意的嘲笑。
稚子无辜的语气,却是最真实的打击。
王铭崩溃了。
他不再破开大骂,而是蹲在路边抱头痛哭。
哭自己无力挽回的落魄和狼狈,哭他一眼便能看到的无望的未来。
他哭声渐大,引得路人或驻足或躲避。
就在他越来越崩溃的情绪中,一辆白色小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身边。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走到王铭身旁,给他递了张纸巾。
“你父亲还没死呢,别整得跟哭丧似的。”
男人的声音自王铭头顶传来,王铭一怔,顶着一双又红又肿的眼擡头。
“吴律师?”王铭抠着手,脑子慢了好几拍,“您怎么在这儿?”
吴律师,吴杰。
王铭记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爸原来粉刷厂里的法律顾问,经常给他爸在法职税务的问题上出谋划策。
他爸很看重吴律师,甚至比对王铭这个儿子还看重得多,连带着王铭也跟随着崇拜吴杰,把他奉为他们家军师一样的存在。
以为王家的事情有了转机,王铭把眼泪收住,抱住吴杰的胳膊:“吴律师,是不是我爸能放出来了,我爸还有多久能放出来,我们家的厂子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开张,我家的钱还能回来……”
吴杰厌烦王铭这副跟抱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的窝囊样,他儿子要是这色厉内荏的孬种相早被他赶出家门了。
吴杰拨开王铭死死抓着他的手,耐着性子说:“你爸爸的事情我会想办法,但是在这里说话不方便,你先跟我上车。”
吴杰将车开去一家加油站的停车位上,顺便把车里的隔音系统打开。
王铭被吴杰安排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王铭仍然用他那副看救世主的眼神渴求地望着吴杰。
老实说,吴杰很不想当王家父子俩的所谓“救世主”。
因为那意味着违法,也意味着犯罪。
要不是王厂长以他隐瞒的剩下全部家当做委托费,吴杰根本就不想管他们家的这摊烂事。
吴杰捏着方向盘,在王铭求救的目光酝酿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是你爸托我来找你的。”
知道王铭关心他爸,吴律师先简洁说明了一下王厂长的情况:“你爸和那个姓黎的女工人的案子是我来主理的,你爸是被告方,原告又有铁证,而且那位黎女士确确实实成了个重残植物人,我们各方面都很被动,你爸的情况不是很乐观。”
“我努力从中周旋了很久,预计一审结束也就只能给你爸争取个坦白从宽,但不管怎么宽大处理,判刑坐牢都是免不了的。”
王铭原以为自己的靠山可以回来,结果一听吴律师这番话,他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
他爸要坐牢。
要坐多长时间的牢?
两年,三年,还是十年?
那在他爸坐牢期间,他之前得罪的那些仇家,包括像柴炎这种被他常年霸凌,憎他入骨的人,如果要来找他算账,谁来保护他?
虽然黎芸的事情是他爸的错,但就算没有黎芸,柴炎也不可能原谅王铭,以柴炎的性子,只要他回老城区,碰到王铭必定见一次打一次。
更别提除了王铭本人,他老爸平日里开厂子做生意,为了抢物资抢货源,得罪的同行更是海了去了,等他爸进去,那些被祸害过的粉刷厂同行们怎么可能让王铭好过。
想让一个人不好过的方式有千百种,而在老城区,这种方式简单粗暴。
等到那个时候,一无所有的王铭除了活活挨打,没有别的出路。
王铭从小就被人伺候着长大,从来都只有他揍别人,哪受得住别人揍他。
柴炎那力气随便给王铭几拳,就能让王铭在家躺大半个月。
王铭感觉自己的眼泪又要流下来了。
吴杰用略显为难的语气说道:“现在你爸爸那些亲戚和合作夥伴都放弃他了,以前那些交情都是泡沫,全都在你爸出事的时候一拍两散了。”
明明是加害者,吴杰却在王铭面前把他爸表演成了一个可怜的受害者。
吴杰观察着王铭的神色,叹了口气,说:“他只有你这个亲生儿子了。”
王铭本来就没什么脑子,病急乱投医就差给吴杰磕下了,他鼻涕眼泪一起掉,语气激动:“只要能帮到我爸,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吴大律师叹了口气,“你是能帮你父亲,但你可能会付出一些代价。”
王铭并不当回事,依然连连哀求道:“没关系,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承担。”
反正他现在也什么都没有了,他再失去又能失去什么。
“好吧。”吴杰不再故弄玄虚地装犹豫,说道:“帮你父亲除掉黎芸。”
不待王铭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吴杰便继续道:“只有黎芸死了,才能做到真正的死无对证。”
“死丶死无对证?”王铭都快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如果被人查到黎芸的死和我爸有关,那我爸岂不是罪上加罪了吗?”
“所以。”吴律师一字一顿道,“不能是你爸爸去做这件事,得你去做。”
吴律师用最平静的语调说出最冷漠的话:“谁都知道你和那位黎女士的儿子有旧仇,从小到大都一直不对付,你希望他们全家都去死,这个全家当然也包括他的母亲,不是吗?”
王铭颤抖着声音说:“可那样的话我会因为杀人而坐牢。”
吴律师蛊惑道:“但你能用你的牺牲保住你爸爸,这是多么伟大的事情。”
“坐牢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监狱里的生活包吃包住还作息规律,你年纪轻,又是初犯,坐牢后最多蹲个一二十年就出来了,总比你爸去牢里,然后你被你们的仇家给生吞活剥了的结局好吧。”
“我……我没杀过人。”王铭低下头,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面前这个衣冠禽兽的魔鬼,这个他曾经极其崇拜的男人。
吴律师把玩着方向盘,说:“杀人又不难,往脖颈两刀子划下去人就断气了,难的是怎么把黎芸从医院里弄出来。”
吴律师给了王铭一份黎芸所在的新孝医院住院部大楼地形图,说:“你照我教你的做……”
十分钟后,王铭如同一个被洗脑成功的傀儡一样顺从地点了点头。
任务完成,吴律师满意地拍了拍王铭的肩,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孝顺的孩子,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儿子,一定是我八辈子积来的福气。”
吴律师面带笑容,内心却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他一方面觉得王铭蠢得令人发笑,一方面又觉得他既可悲又可怜。
如果王铭知道他爸的计划并不是想要柴炎一家死无对证,而是在得知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后的玉石俱焚的话,不知道王铭会是个什么感想。
一个连自己的妻子和丈人家都可以下手除去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有真感情。
所谓儿子,不过是一个极度冷血利己的商人养出来的棋子罢了。
虎毒不食子,那是只活在寓言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