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沉眠
柴炎有问方木,要不要回一趟方家,告诉方木的父母妹妹他回来了。
方木:“我回了方家,你还让我回来不?”
“你说呢?”
方木一天不被柴炎训就开始上房揭瓦,他又开始在柴炎的底线上蹦迪:“那我要是从此都不回来了怎么办?”
柴炎冷冷看他:“你可以不回来。”
“我就当你死外边了。”
“……”
方木抱拳,对柴二火同志的狠心程度甘拜下风。
“我暂时先不回方家。”方木说,“等以后找个黄道吉日,我再带着你一起去见我父母。”
“……”
柴炎冷幽幽的目光落到方木身上:“你又想搞什么名堂?”
方木无辜:“就单纯地带着你拜访一下我父母啊,还能有什么名堂?”
柴炎:“你自己的爹妈,你一个人拜访不了?”
“性质不一样。”方木狡辩道,“比起我这个孬种儿子,我爸妈明显会更喜欢你,我带着你回去,我爸我妈的坏心情都能立马好了。”
柴炎看他一眼,淡淡提醒:“你才是你爸妈郁结于心的根源。”
方木一滞,无法反驳。
“不想回你家就算了。”柴炎说,“明天我休假,你跟我去一趟新孝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你生病了?”方木的表情立马变了。
只要柴炎出了什么事,方木的所有吊儿郎当都能迅速收起来。
“不是我,是我妈。”柴炎解释,“她已经醒了。”
方木愣了一瞬,“黎阿姨?”
柴炎说:“两年前她就已经醒了,但只是物理意义上的醒,她脑神经受损严重,十天有八天都在昏睡,剩下两天都是在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发呆。”
提及母亲,柴炎的声音会稍微放低一些,仿佛一种难言的叹息。
方木:“我能做些什么吗?”
“你觉得你能做什么,治病还是救人?”柴炎不客气地反问。
方木扬了扬眉:“我监督医生们治病救人,行不?”
“不需要。”柴炎白了他一眼,对他的油嘴滑舌直接免疫,随后,他嗓音有些暗地说:“你陪着我就行。”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方木都很少见到柴炎露出落寞的时刻。
他真的在医院里陪了黎芸一整天。
准确来说,是陪柴炎。
柴炎为黎芸接下来的医护方案跑前跑后,方木不需要跟着他跑,搬了根椅子坐在病床边,撑着腮,静静地看着床上带着呼吸机的女人。
黎芸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陷入沉睡了,方木以为自己运气不佳,估计一整天都等不到黎芸睁眼了。
却没想到,在某个方木转头喝水的瞬间,他馀光竟然看到黎芸的手动了动,指尖抓住被子一角,往自己肩上拉了拉。
最近天气转阴,柴炎忘了让护工给他母亲多加一床被子。
黎芸感受到了冷意,并有意识地做出了找东西给自己保暖的行为。
方木惊在当场。
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但当他放下水杯,再仔细一看时——
没错,被子的的确确被人拢上来了。
柴炎出去和主治医生商讨病情去了,房间里只有方木和黎芸。
方木心情极其复杂,他不知道现在该不该打电话给柴炎。
思索半晌,他选择先和黎芸认真聊一聊。
“黎阿姨。”方木轻声道,“您一直都醒着,对吗?”
黎芸手指轻轻颤了颤,没有回应方木。
吃闭门羹在意料之中,方木继续打出心理攻势:“二火他……一直都很盼望您醒过来。”
“是真真正正地清醒,睁开眼能叫得出他名字的那种醒。”
而不是长时间的装睡和充聋做哑。
方木说:“我还记得当年您刚出事的时候,给您主治的医生,不论是大医院的院长主任还是小医院的乡村医生,都说您这辈子都很难再睁开眼了,外面那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注定和您的后半生无缘。”
“当时我不信,二火也不信,背着您跑遍了大大小小几十家医院,但无一例外,那些医生们都是这么断定的,断定您的馀生都注定要和病床和呼吸机为伴。”
“不过现在看来,不论多发达的医疗技术,多高超的治疗手段,在人的求生欲和意志力面前,多少都有些相形见绌了。”
“连第一个十年都没过去您就醒了,超出所有医生们的意料之外。”
也超出了他和柴二火的意料。
可转念一想,如今病床上的人不是别人,是柴炎的母亲。
那倒也没什么可意外的了。
也许毅力和意志力这种东西本就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病痛带来的苦难固然可怕,但人的精神未免抗衡不了这种可怕。
方木:“能不能问一下,您为什么宁愿闭上眼睛,也不愿意睁开眼看一看外面的一切呢?”
外面的世界真的变了很多很多,时代一直在前进,时事瞬息万变,方木在监狱的劳作场里与世隔绝了七年,刚出来时都免不了不适应。
但一旦适应过来,就会爱上这种与时俱进的感觉。
世界就是要一直前进才是对的,宇宙间万事万物都在按照规律而有序运转,不因某个人的降生而变动,也不因某个人的离开而滞留。
黎芸一直没动静,方木都快放弃打动她了。
可是缓缓地,黎芸支开了眼皮,眼神空洞而茫然。
方木赶紧撑起了身。
黎芸擡手,取下了脸上的呼吸面罩。
“你是……”
太久没发声,她嗓音喑哑,连吐字都艰难。
黎芸没有见过方木,方木第一次被柴炎领着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晕倒在了她的出租屋里。
此后许多年,都一直在沉眠。
“我叫方木,方块的方,木柴的木,是二火的朋友。”
方木特意着重了一下“二火”两个字。
黎芸两耳不闻窗外事多年,未必会对他这个陌生人感兴趣,但一定不会不在意她的亲生儿子。
“二火……”黎芸困难地喃喃着,“他……他现在在哪儿?”
“他在您的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里。”方木说,“在和医生商讨您的病情问题。”
黎芸闭上了眼,说:“你让他回来吧,我的身体我清楚,没必要折腾这些没用的。”
方木认真道:“您的事情,对二火而言可不是折腾,在他眼里,那是他分内的事。”
黎芸无言地动了一下嘴皮,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方木给她倒了杯温水,扶她坐起来喝。
黎芸连吞咽的动作都不太会了,喝口水都呛得咳个不停。
方木叹了一声:“你这是何必呢……明明可以过回普通人的生活的。”
以柴炎目前的工资水平,再多养一个黎芸不是什么难事。
方木是那样敏锐的一个人,怎么会看不出来黎芸在顾虑些什么。
她怕成为柴炎的负担。
虽然她一直戴着呼吸机躺在医院里也是一个大负担,但一个有行动能力的活人和一个瘫痪的植物人是不一样的。
植物人可以理所应当地接受照顾,接受呵护,可一旦能够自己下床,能够自己吃饭穿衣服后,再要别人来照顾她就说不过去了。
然而黎芸和社会脱节那么多年,加上她年龄摆在那儿,出去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一个没有经济能力还疾病缠身的中年妇女,不靠子女是不可能的。
黎芸显然不是一个脸皮厚的人,她开不了口让儿子白白养她,只能想出这么一个折中的办法。
装死。
方木觉得挺荒唐,又有点想笑。
黎芸能装那么久也是种本事,反正他自己是不可能甘心一动不动地躺床上那么多年的。
他好不容易才逃离了荣阳娱乐的魔窟,明白自由是多么宝贵的东西。
他理应自由,从身到心的完全自由。
除了柴炎,他不接受任何人任何事再困住他。
黎芸脸色苍白,问道:“你会和二火说吗?”
“当然会。”方木说,“我瞒谁都不可能瞒他。”
“更何况,您是他母亲,我要是瞒了他,等有一天他知道了,我可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方木用半开玩笑的语调委婉拒绝了黎芸的请求。
“其实您不用担心会成为一个负担。”方木安慰她,“我敢保证,二火绝对不可能这么想的。”
他太了解柴炎。
论嘴硬心软,没人比柴炎更有说服力。
黎芸垂着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不会这么想,我也知道他不会嫌弃我,但我一个病秧子,我自己嫌弃我自己……”
方木还要再说什么宽慰的话,病房的门突然被打开。
“我觉得一直装死当植物人的你更值得被嫌弃。”
是柴炎。
方木转头,看见柴炎提着两袋盒饭走了进来。
方木心里咯噔一下。
柴炎什么出现在门外的,又听到了多少?
柴炎把盒饭放在桌上,看也没看黎芸一眼。
“方木,过来吃饭。”
方木看了眼惊心肉跳的黎芸,端上小板凳,乖乖去小饭桌前坐下。
柴炎的家事,还是得柴炎自己解决,黎芸和方木不熟,方木劝解再多也无用。
“给你两个选择。”柴炎背对着黎芸拆筷子,“要么你养好身体后出院,以后跟我和方木一起住。”
“要么我就给你找个好点的养老院,你自己去过你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