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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功宴

那一年是秋天,天空秋高气爽。

方木以重刑犯的身份被押进警车,在重重警卫队的押送下一路北上。

初到监狱时,他并不习惯狱里的生活习惯,一天三顿十顿有八顿都是水煮菜,每天都是萝卜白菜和土豆,吃不了多久就能把人吃吐。

狱所管理人员对待犯人的态度虽然说不上有多恶劣,但严苛是肯定的,每天白天进行工厂式的十小时劳作,有时候是织布踩缝纫,有时候是下地扛水泥,晚上则坐在板凳前上思想改教课,稍微做得不好就会被责骂,被训斥。

方木是狱里比较听话的那批,他从不同狱警和管理人员发生争执,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乖顺得就像一只被剃光了棱角的绵羊。

其他狱友在监狱里的生活都是痛苦的,因为他们失去了自由,每天一睁眼就得被管制和约束,对于这些无法无天惯了的法外狂徒来说,不外乎是慢刀割肉般的长期折磨。

甚至有一些被判了无期徒刑的重刑犯,因为忍受不了没有尽头的囚牢生活,趁着狱警不注意而撞墙自杀了。

连杀人和死都不怕的人,却畏惧去面对自己被判下了“死刑”的馀生。

但方木不一样。

他有化折磨为乐趣的本事。

他心态不错,监狱里的那些粗茶淡饭虽然刚开始吃起来一言难尽,但习惯了也就还好,和外面丰富多彩的食物没法比,但和压缩饼干之流比起来,可不就美味多了。

而且,比起以前给荣阳娱乐当提线木偶的日子,监狱里的生活,真的也还行。

身不自由,至少心是自由的。

方木擅长对比式的自我安慰,他拿更苦的过去来慰藉并不幸福的现在,以此来度过狱里的漫长生活。

他似乎是习惯了身上的那身囚衣了,就像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第二男主瑞德一样,混吃等死,无欲无求,在监狱里平静又和善地度过了两年。

直到第三年的春天,这种自欺欺人的平静被倏然打破。

监狱每年会不定期安排家属亲友的探视活动,需犯人提前写申请,会经过上面的重重审核,在狱里表现良好,有诚心悔过态度的罪犯才能获准申请,安排家属或者亲友前来探望。

往年方木并不会主动提出探望申请。

他觉得没必要。

为什么要让自己重要的人看到如今身在囚牢中的自己呢?

既给他们添堵,也让自己并不好受。

但是那一年的春天,方木的一个狱友获准了探望申请,他见到了狱友和家人互相拥抱,双双潸然泪下的场景。

不算很感动的画面,年年都有家属来探视,年年都会哭倒一片人,方木习以为常。

但可能是春天到了,连监狱里都暖融融的,方木受到了些春意的感染,触景生情,眼眶也有些红了。

他遵从内心的真实渴望,去给狱所的管理人员写了请求家属亲友来探视的申请。

申请很快批下来,方木被允许在一周后和自己的家属见面。

当然,不是家属也没关系,只要是方木想见的人,并且不影响到监狱正常管理的话,方木可以打电话通知任何一个人来探望他。

方木在自己的家人和柴炎之间做了犹豫。

最终他选择了柴炎。

方木的父母虽然没有来探视过他,但每个月都会和他通电话,可柴炎……方木自从入狱以来,就再没有听到过柴炎的声音。

他一直牢牢记得柴炎的电话号码,方木的手机被上缴了,就用监狱里统一的座机给柴炎打电话。

但无论他拨打多少遍,电话另一头都显示无人接听。

不是空号,也不是停机。

就只是非常纯粹的……不接。

或许是柴炎看到狱所来电,以为是诈骗电话才不接的?

起初,方木还会自己给自己找借口,认为柴炎是心情不好,或者手机暂时不在身边,听不到电话而已。

可随着座机屏上显示的未拨通记录越来越多,累积达到了几百条的时候,方木终于没法再骗自己。

守在他身边的狱警以为是他的家属不接方木的电话,用相当怜悯的眼神看了方木一眼。

在那个残忍的一天,方木认清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柴炎不想来见他,甚至不愿意听到他的声音。

方木的心理防线被击垮了。

他还是做不到,坦然地接受柴炎真的将他遗忘,甚至是抛弃。

自那以后,方木在监狱里的日子堪称煎熬。

仿佛被一锤敲醒了一般,他没有办法再沉浸在自己给自己打造的虚假和平里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再一次被禁锢住了。

监狱从来不是可以安稳度日的地方,这里埋葬的是无数曾经鲜活的灵魂,做了错事的人在铁笼之下洗涤罪恶,代价是这一生都将永不见天日。

他以为自己逃离了荣阳娱乐就是解脱,可事实上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

在方木被押到北方来的时候,柴炎曾经最后一次来见过方木。

他说他不会等他。

让方木好自为之。

柴炎说话算话,信守了他的诺言。

他真的没有来看过方木。

哪怕是打一个电话过来,安慰一下正处于煎熬中的方木,也没有。

方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颓废,又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看着监狱里灰黑的高墙和密不透风的铁网,感受着自己的灵魂被一寸一寸地束紧,又在刹那间爆开的痛楚。

既然命运的救赎不愿意降临到他身上,那他就自己去争取。

方木振作了起来,并给自己找到了目标。

他想早一点出去。

他想去见柴炎。

他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忘了他?

仅凭着这一点点微弱的信念,方木在那鸟不拉屎的极北之地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寒冬。

那几年,方木拼命地干活挣改造分,每个月都尽量拿到多一点的考核成绩,冬天的时候宿舍里的水管被冻坏了,出不了水,他就自请去冰湖里凿冰挑水,运载车年久失修用不了,他就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把一桶又一桶的水桶扛回来,给全宿舍供水用。

他做得越多,在监狱管理人员的眼中表现得就越好。

方木并没有诚心悔过什么,他到现在也没有后悔过拉着丹尼尔和荣阳娱乐玉石俱焚。

作恶多端的坏人就该罪该万死,他用他自己的方式除恶惩奸,有什么错?

方木承认自己犯了罪,但不认为自己犯了错。

只不过,为了方便早一点重见天日,方木需要给自己营造一个迷途知返的人设 。

他学会了在不同的人面前连编带骗地忏悔自己的“滔天罪过”,使劲浑身解数调动情绪,骗得人人都忍不住同情他,劝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方木听了,先转过身狠狠揉几把眼睛,把眼睛揉肿,再转回来,眼眶通红地诉说自己的悔不当初。

因为大包大揽了监狱里的大多数重活,方木手上的冻疮疤口一年比一年多,他身上因为过度劳累而留下的后遗症也越来越明显。

但他不在乎。

终于,方木的减刑申请批了下来。

因为在监狱里表现优异,政治觉悟良好,狱所认为他已经改造完成,可以提前一年出狱。

八年的刑期,方木实际只坐了七年。

出狱后的第一件事,方木先在外头找了一家饭馆打零工,靠洗碗刷盘子挣点外快。

他想去找柴炎,而柴炎远在千里之外的荔阳。

刚出来的方木身无分文,连路费都出不起。

挣到第一笔钱之后,方木立刻买了去往荔阳的火车票。

他不知道柴炎现在在哪,也不敢给柴炎打电话——他害怕再次被柴炎拒接 。

方木用最笨的方法,一个一个地找以前的老同学打听,但大概是他们都高中毕业太久,柴炎又不常和高中的老同学们重聚,那些老同学也不知道柴炎的现况。

只知道他高考成绩优异,大学考去了最好的首都体大。

然后便杳无音讯了。

方木在这座城市里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就像在找回他年少时的那场遥不可及的梦。

在某一天的中午,天气炎热,方木坐在一家大商场里的小面馆里吃面,顺带蹭空调。

身后的几桌原本是空的,片刻便来了男男女女一群人,大概十几个,一边落座一边喋喋不休地笑闹。

“我就说咱们年轻有为的柴大顾问抠得很吧,连晋升好几级,庆功宴居然就请咱们吃面!”

“你可拉倒吧,有的吃就不错了,你别忘了我们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公务人员,上边可是严禁奢靡大摆宴席的,跟抠不抠有什么关系,大顾问做事情守规矩而已。”

“哦,那柴大顾问人呢,他是庆功宴的东道主,他人怎么还没到?”

“喏,那不就到了吗?”

方木已经吃完面,在用纸巾擦桌子,闻言,他稍稍皱了下眉。

莫名地,他循着这帮人说话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就在这样猝不及防的场合,一眼看到了柴炎的身影。

柴炎被很多人围着走进来,他还是那副模样,但举手投足间气质成熟了很多,穿了套正式的浅t西裤,正在偏头听人说话,表情很淡。

拥挤的人群里,他是那个最显眼的存在。

方木面容凝固住,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以柴炎的视角,方木离他很远,刚好是他的视野盲区。

他没有注意到方木。

只有方木在呆呆地望向他,连思考都忘了为何物。

就像是,从始至终只是方木一个人的独角戏。

方木起身,默默离开了座位,也离开了面馆。

如今的柴炎,功成名就,众人簇拥,掌声环绕。

方木找不到自己去打扰柴炎的立场和资格。

他买了张车票,回到了北方。

曾经他打工的那家饭馆生意不佳,濒临倒闭,欠了一屁股债的店老板急着甩手,联系方木愿意以最低的价格盘让给他。

方木算了算身上所剩无几的盘缠,在大城市里买个厕所都不够,但盘下这个摇摇欲坠的破店面倒还勉为其难。

买下店面后,方木开店做起了生意,不卖其他的,只卖粥。

他用了点营销手段,生意出奇的好。

方木尝试让自己去埋葬年少时和柴炎的回忆,开始自己一心挣钱的新生活。

但失败了。

他没能埋葬回忆,反倒让回忆埋葬了他。

……

卧室里,方木自大梦中惊醒。

他第一反应是寻找隔壁床的柴炎。

他摸索着握到了柴炎的手,继而摸到了柴炎的脸。

温热的体温,真实的人。

还好,还好。

他正欲收回手,却被人反手抓住了手腕。

柴炎于黑暗中睁开了眼,他坐了起来,就着月光迎望向方木。

“方木,你到底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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