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照片
月光穿透半遮半掩的窗帘,落在柴炎晦暗不明的脸上。
方木没有想到柴炎会在这时醒来。
或者,柴炎压根就没有睡着。
不明的心虚使得方木转过了头,他抽回自己的手腕,说:“没什么事,刚刚做了个梦,被吓醒了而已。”
“什么梦?”
柴炎盯着他,不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
方木露出有点为难的神色,似是有些耻于出口。
见他难以开口,柴炎说:“我大学课外时学过项技能,叫做解梦,你说出来,没准我能帮你排忧解难。”
“好吧。”方木用复杂的眼神看了柴炎一眼,说,“我梦见你把我堵在卫生间里,还用刀架在我脖子上,不让我走。”
“……然后呢?”
柴炎脸色黑了下来。
方木说:“然后你就开始抱着我啃。”
“……”
“方木。”仿佛被气笑了一样,柴炎语气不善,“诓我好玩吗?”
“好玩。”方木诚实点头。
然后他差点被柴炎踹下了他的床。
两人一番鸡飞狗跳后俱是睡意全无,方木开了灯,独自一人坐在窗台旁边的榻榻米上。
柴炎不知道在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方木撑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道:“二火,你到底在找什么?”
“找抽你的棍子。”
“……”方木撇了撇嘴,自言自语地嘀咕,“你可舍不得抽我。”
柴炎找到了他想要的,转身,丢到方木身上。
方木拿起来,是一张被裱起来的相框。
相框里有张旧照片,略微有些年头了,但可以看出来被保存得很好,没泛黄没发黑,只是相框周围有些避免不了的掉漆,更能说明它被存放的时间之长。
照片里,站在中间的是他们的高中同学花梨,柴炎和方木各站在一侧,背景是三中的绿茵足球场。
成人礼,跃龙门,花梨送花,三人行拍照……
阳光明媚的场景,阳光明媚的人和感情。
再没有比十八岁那一年更耀眼的夏天了。
方木有些失神地看了一会儿这张旧照片,说:“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保存着它?”
柴炎微垂了眼睫,说:“因为我在等它物归原主。”
方木擡眼看柴炎:“你和我一样,都是这张照片的主人,这是我们共同拍的。”
“不一样。”柴炎环臂倚在衣柜旁,说,“当年提出拍照建议的人是你,我是配合你的那个人。”
“有什么区别?”
柴炎:“区别在于照片一天不回到你手里,它就一天没有真正的灵魂。”
方木觉得这话不对。
在他眼里,照片的灵魂并不在于方木,而应该在柴炎。
柴炎才是那个亮眼到能让全世界都围着他转的人。
即便让方木这辈子都只做柴炎身旁的绿叶,他也甘之如饴。
不过柴炎希望照片“物归原主”,方木便也遂了柴炎的愿,认下了这个“主”的名头。
方木把照片从相框里取出来,妥帖地放进自己的钱夹里。
柴炎瞥眸看了眼:“你钱包就这么大点,照片放里面不会占位置吗?”
“啊?”方木说,“不会啊,我钱包比我脸还干净,不放照片还能放什么?”
“……”
次日是周末,方木以为柴炎不用上班,买了一堆蔬菜肉蛋回来,准备中午给柴炎做顿大餐。
柴炎早上很早便出门了,出门前也没和方木说一声去哪儿,多久回来,趁着方木洗脸刷牙的时候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
方木在微信上问柴炎多久回家。
柴炎大概是在忙,没回。
中午十二点过,方木把所有饭菜都做好之后,又给柴炎打了电话。
对面显示已停机。
方木握着手机的手颤了颤,一种熟悉的恐慌弥漫上来,他不断地拨打柴炎的号码,不停地拨。
一次又一次,就像方木在监狱里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地用狱里的座机给柴炎打了上百个电话一样。
只是这一次不同的是,在方木打了十几次都无人接听之后,柴炎用一个陌生号码给方木回了电话。
“我手机主芯片坏了,今天一天都会放在维修店里维修。”
柴炎的手机不在身边,不知道方木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的事,他用自己办公室的座机给方木打的电话,算是同方木提前说一声。
“另外我今天临时要加班,大概下午五点才能回去,中午饭不用等我了,你自己先吃吧。”
方木手攒成了拳,他极力克制住内心泛滥成灾的敏感和焦躁,用平静的声线说道:“好,那我等你回来吃晚饭。”
“嗯。”
柴炎没有听出方木语气里的异样。
晚上柴炎回到家的时候,他刚在玄关口换好鞋,就被猛地拽紧一个宽阔的怀抱。
方木的体温灼热到近乎滚烫。
柴炎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他试图挣开,却被方木拥得更紧。
方木的体温烫到了不正常,柴炎隔着衣料都能感知到他火炉一样的温度。
“方木……你是不是发烧了?”
柴炎腾出一只手探上方木的额头,熨帖片刻后,他语调陡然加重,“你怎么烧成这样,白天干什么去了?”
方木却好似根本听不到柴炎说话一样,只一心沉浸在他梦魇般的臆想里,自顾自地喃喃道:“二火……你以后能不能别不接我的电话了,我真的很害怕……好害怕……”
他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哭腔。
脆弱得如同一只被折断了脊梁的雏鸟。
柴炎不知道方木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就连安慰都无从下手,一时间束手无策。
但下一刻,他便明白了方木突然状态大变的原因。
方木把下巴抵在柴炎的肩上,像一只找不到家的流浪狗,他含混不清地说:“我以前给你打过好几百个电话,你都没有接,我求你去探望我一次,你也不去,我丶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柴炎的脊背微僵,迟钝的神思渐渐回笼。
动作很轻地,他回抱住了方木。
“我不是故意不接的。”
无奈的低语,似源泉充盈在方木的耳畔。
“我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柴炎缓声说,“我和你一样,都有自己面对不了的东西。”
“我不能去见你。”
他说:“我怕我会忍不住劫狱。”
“更何况,我已经去见过你了。”柴炎捧起方木的脑袋,对上他在高烧中迷茫的眼,“只是我用了我自己的方式而已。”
三千多里的路程,跨越了大半个中国的地图痕迹。
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靠近。
只为了实现方木少时那个写在日记本里的心愿。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人,愿意跨越三千里的距离向我走来,那我馀生将只为他而活。]
那是很多年前,方木随手落笔在日记本里的愿望,被柴炎看到了。
他当然不喜欢方木。
因为他爱方木。
那是比喜欢更浓烈,更刻骨的情感,认定了那个人就只有那个人。
永不改变,也永不转移。
只是像柴炎这种人,很难做到成天把爱这种黏糊的字眼挂在嘴边罢了。
但并不代表柴炎真的不懂爱,更不代表他没有付出实际行动。
方木晕倒了,倒在了柴炎租的公寓里。
救护车飞驰而来,柴炎跟在方木的身边,看着他一路被推进急救室。
后来的柴炎每每回想起这一天,都免不了认可一句方木是傻人有傻福。
都高烧不退到了惊厥的程度,依然能平安无事地从鬼门关里跑回来,第二天照旧生龙活虎地下床,能吃能喝还能蹦能跳。
生命力惊人得顽强。
当然,柴炎并不知道那是方木在极北之地磨炼了七八年才炼出来的钢铁铜躯。
再恶劣的生存环境方木都挺过来了,不过一次发烧而已。
方木当天晚上便清醒了,柴炎一直在他身边陪他。
方木睁开眼,便看见柴炎在床边抱着电脑敲键盘的身影。
“你工作很忙吗?”方木嗓子涩然地问。
柴炎动作一顿,见方木已经醒来,他擡手便关掉了电脑。
“已经忙完了,现在不忙了。”
“你睡了很久。”柴炎看了眼窗外早就暗下来的天空。
方木问道:“有多久?”
柴炎:“快半个月了。”
方木破涕为笑:“骗人,我身上又没插营养管,睡半个月早饿死了。”
“学你的。”柴炎淡淡说。
方木撑着身体坐起来,“二火,你不适合开玩笑,逗人开心这种事还是我来比较擅长。”
尤其是逗你开心。
“为什么发烧?”柴炎把话题引入正轨,“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还是之前就生病了一直瞒着我?”
方木本想说是在监狱里常年劳作留下的后遗症,耳疼脑热是常态,但话到嘴边,全都变成了一句浅浅的叹息。
柴炎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能怎样呢。
既改善不了什么,又何必让自己的心上人徒增忧患。
方木随便扯了几句糊弄了过去,然后便话题一转。
“二火,我有个不情之请。”
方木语调有些轻颤,“可能对你来说,会有些冒犯,但不管冒不冒犯,我今天都必须说出来。”
因为他不想再拖下去了。
既然他心心念念那么久的人就在眼前,那为什么他们不能用一种更亲密的关系去走完接下来的一生?
柴炎好似在朦胧间察觉到了什么,他擡眸,看向方木。
示意他讲。
方木呼出一口气,说道:“如果我说,我想重新追回你,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