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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香取弦身穿笔挺的黄呢军服,斜挎着军刀,手捧一束白玫瑰,目不斜视地往机关大楼深处走。

下了楼梯,向右拐,他向守卫的士兵微微颔首,嘴角一抹笑,似锋刃在夜色中反射的月光。

他的目的地,是对面那栋封死的楼房,此楼唯一的出口,是与他的办公室所在大楼相接的一座廊桥,廊桥重兵把守,宛若地狱入口,关东军司令部的人,私下都管这里叫冥楼。

漫说楼里没有窗户,常年阴晦潮湿,光听这个名字,也令人脊背生寒,但香取弦只觉得热——浑身有种说不出的燥热,狂热。

走过廊桥,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伫立等候,见到香取弦,他鞠了一躬,用日语说:“您这时候来太合适了,他刚打过针,很乖。”

“很乖,是睡着了吗?”医生是个中国人,但香取弦习惯用日语同他交谈,出于一种殖民者的傲慢。

“没有,知道您要来,没让他睡。”

面前是无尽的长廊,香取忽然回头,此时正值盛午,烈日炎炎,廊桥玻璃外的白杨被晒得蔫头耷脑,他看着明亮热烈的天光,仿佛心有所感,自言自语:“多么美好的午后……”

医生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瞅着他的脸色,提醒他动身往里走。

幽暗长廊被灯光照得雪亮,墙上暗沈的血迹和抓痕灼人的眼,他们早已习惯,视而不见。

弯弯绕绕地前进,下到地下二层,停在一道铁锈剥蚀的小门前。

医生望了一眼香取弦的脸,又瞥了一眼他怀里白得扎眼的玫瑰,善意地提醒:“他的状态,可能会辜负您的美意。”

“这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香取弦的眉眼藏在帽檐下的阴影里,冷冷地说。

“是是。”医生应承着,掏出钥匙开锁,香取的白手套把门推开,门缝里涌出一股令人干哕的血腥味,混杂着闷钝的酸臭,直冲脑门。

墙角正对着门的地方,有一个胶皮便桶,苍蝇嗡嗡地流连着,飞起来落下去,香取皱着眉一偏头,医生颠颠地跑上去,掩着鼻子把便桶拎到了走廊上。

苍蝇经过他,在他怀里的玫瑰花瓣上短暂停留,追逐着恶臭,飞了出去。

他把脸埋在花朵中深深嗅了一口,积蓄了满胸的甜香。

迈步进门,香取放眼一瞧,西边靠墙的铁床上,躺着个大喇喇伸胳膊张腿的谢督军。擡眼往上看,高不可攀的天花板,西北角有个黑漆漆的通风口,一盏明晃晃的白灯,灯光从谢至柔的头顶泼下来,把他手脚上的铁链照得鋥亮。

头发长了点。香取弦短暂地一想,然后有点可怜他。

堂堂督军,被人用锁链铐在床上,四仰八叉的,像条任人宰割的狗,无论身心都不会好受。香取弦注意到,谢至柔长期与铁链摩擦的手脚腕子都肿胀起来了,鼓着青紫的包,磨破的皮肤翻卷着,微微发白,正在化脓溃烂。

他走近了些,见床上灰白的被褥带着血和不明液体的斑迹,犹豫片刻,在床边的木凳上坐下,抱着花,盯着谢至柔紧闭的长睫毛:“谢督军,不欢迎我吗?”

铁链轻微地哗啦着,燕尾似的眼睑睁开一线,谢至柔开了口:“你来得不是时候。”

“为什么,因为督军还没有回心转意吗?”

谢至柔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天真又阴沈:“你应该等我毒/瘾发作的时候再来,那时候,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现在呢?”香取隔着玫瑰看他,不由地拿他和花做比较,一比,比得谢督军像一朵残花,不过就是残花,也姿色过人,“难道就连大日本帝国的白面,也不足以拴住督军的心吗?”他微微笑道。

温情脉脉的面纱早已扯下,谢至柔懒得装了。

他只祈祷着突然有那么一次,医生没把握好用量,直接一针把他送上天堂。哦不,他自嘲地苦笑,杀人如麻的自己,怎么可能上天堂?还是下十八层地狱去吧。

但就算是下地狱,他宁可在那之前把察哈尔拱手让给薛宗耀,也绝不能容忍日本人染指。

“督军应该还不知道,钧凉城在一个月前被占领了。”

谢至柔盯着天花板,一脸风平浪静:“哦,他没守住。”

“王旅长主动投降,把你的大本营献给了江欲行。”香取很想从他脸上看出点懊悔丶震惊丶愤怒之类的神色来,提醒他,“看来督军所托非人。”

“是吗?”谢至柔歪过头看他,一脸邪气的笑,“我反倒觉得,他做得很好。”

好在哪里,都是明白人,香取自然不必再自取其辱,关东军在热河彻彻底底吃了败仗,被薛宗耀追着屁股打,打得大日本帝国颜面扫地,公使私下与徐总理拍了好几回桌子。

谢至柔冷心如铁,屋里臭气熏天,香取头痛不已,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只要你答应合作,皇军可以发兵助你夺回察哈尔,到时候,你仍做你的督军。”

谢至柔打了个哈欠,没答话,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只苍蝇嗡嗡飞进来,精准地降落在右手腕关节绽开的皮肉上,苍蝇搓了搓手,然后亲热地叮了他一口。

“还有个消息,”香取平静地说,“京师警察厅查封了几家报社,有个年轻人,写文章一直非常激进,这次被抓了,经查实,他正是——谢督军女婿的亲弟弟。”

商家二少爷?可对于谢至柔这种人情淡薄的家夥,这已经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瓜蔓亲戚了,被抓被杀与他何干?

然而,他也嗅出一丝不祥的意味,果然,香取又道:“他背后必定有人指使,商府上下也难逃包庇纵容的罪责,谢督军难道……”他稍顿,加重了语气,“不为自己女儿考虑吗?”

谢至柔恍神,这一刻,他想起的不是穆怀霜,反倒是商嘤嘤的一双圆眼睛,在他的脑海中眨呀眨呀,宛若两颗璀璨的星星。

那日钧凉城楼上的熏风,似乎又从遥远的地方吹起来,他睁大眼睛,睫毛微颤,窒闷的牢房中泛出一丝活气。

他不信,薛宗耀如日中天,他不信老徐对他没有一丝忌惮。

香取看出了他的疑惑,不厌其烦地向他传递外边的消息,好似一只咕咕的信鸽:“督军不必考虑薛宗耀,他远在保定,救不了你的家人,而且……听说徐总理的宝贝孙子在南方,被薛靖淮夥同一个戏子害得差点丢了性命。”他轻笑一声,不知在笑什么,“徐总理与薛宗耀的情面,这次是一点也剩不下了。”

谢至柔身上发凉,嘴还硬着:“即便如此,姓徐的拿什么跟薛宗耀斗?”

香取嫣然一笑,像只花孔雀要开屏,不紧不慢地抖露着威风:“张尔轶的军队已经屯扎在山海关外,我大日本皇军的军舰,也在辽东湾的风浪里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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