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一枚炸弹落在车站不远处，顿时烟尘滚滚，一片鬼哭狼嚎，绝望的人群向车站大楼发起了新一轮冲击，霎时间踩死踩伤无数。
叶青阑不敢相信，硝烟弹雨中，竟然还有一辆火车硬着头皮开进了车站。
更让他不理解的是，火车刚靠近，正大开杀戒的飞机像玩兴正酣时突然见了主人的狗，兴犹未尽地悻悻躲远了。
原本被子弹撵得抱头四窜的人们，慌乱中看到那个冒着黑烟的家夥沿着铁轨缓缓而来，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没等列车停稳，一窝蜂争前恐后往车上爬。车门挤不进去，便扒窗户，爬车顶，经过一场你死我活的惨烈争夺，不一会儿车身上便沈甸甸坠满了人。
爬到车顶上的人们发现，原来那里铺了一面红蓝的星条旗。
叶青阑站在原地没动，他护着楚皓珍，躲在墙角下，远远观察车上的动静。隔着车窗，他看到车里坐的似乎是一群洋人，有个顶着棕色卷发的青年愤怒地挥舞着胳膊，大声训斥着企图侵入车厢的难民。
叶青阑隔着一地的鲜血和尸体，冷冷看着他的疾言厉色，心里充满了悲凉。
与薛靖淮走散了，他带着一个寸步难行的孕妇，茫茫地没了方向。如果不走，不知那作孽的飞机何时会再来，如果走，楚皓珍现下的情况，如何才能登上这趟高贵的火车？
他内心挣扎着，转头对楚皓珍说：“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看。”
楚皓珍皱着眉拼命摇头，焦急地问：“你要丢下我？”
“不，我求他们放你进去，你毕竟有孕在身，他们或许……能讲点人道。”
人道？楚皓珍早被这场惨无人道的屠戮吓得失了魂，没当场早产已算走运，就连走丢了薛靖淮，她也没了太大的感觉。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不能再轻易放走了眼前的叶青阑，他一走，自己就真是孤零零没有指望了。
可是，叶青阑有什么理由不丢下她呢？
她惶恐，浸湿了汗水的头发贴着脸颊，面如死灰，露出哀怜的神色，又重覆了一遍：“你不要丢下我。”
叶青阑不动声色地垂眸，掩饰住悲苦和无奈：“薛太太，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说着便转身朝车厢走去。
地上死尸堆积，血流成河，在阳光曝晒下逐渐凝结，鞋底踩上去有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粘黏感。
叶青阑艰难地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一眼瑟缩在墙根下的楚皓珍，冲她微微点了点头，让她放心。
叶青阑几乎不抱希望，他甚至觉得那些洋人可能连中国话都听不懂，怎样才能让他们对一个怀孕的中国女人伸出援手呢？
然而，当他走近了，没等他找到机会引起车里人的注意，原本紧闭的车门突然洞开，两个端着步/枪的士兵率先冲出来，凶狠地挥了挥刺刀，吓退了跃跃欲试往上冲的难民。
紧接着，从车里走出来一个穿西服衬衫的少年，在一群灰头土脸的难民映衬下格外英俊体面，对着叶青阑眉开眼笑：“阑哥！”
“献恩？”叶青阑好一阵惊诧，莫名地，没有久别重逢的高兴，他只觉得那张笑脸让他顿生寒意，是啊，他怎么会跟这些人在一起？他又怎么能笑得这么开心？
叶青阑楞楞看了他半晌，像是不敢相认：“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是跟你说我去找亲戚吗？”许久不见，庄献恩毫不生疏，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进怀里，亲亲热热地蹭他的头发，略微低头——不知何时起，他已然高过了叶青阑半头，贴到耳畔说，“其实不是亲戚……嗯，其实也算，我去找我的教父了，他叫艾伯纳。”
说着，他像忍不住炫耀什么宝贝似的，雀跃地一指背后那节车厢，“艾师父把它包下来了，他们的国旗一铺上，连日本人也不敢放肆！”
什么教父？什么师父？叶青阑被他绕晕了，隔着车窗瞥一眼车上盛装的男男女女，看不出谁是庄献恩口中的爹，语气淡淡地嘲讽道：“你的身世那样苦，被卖到徐府做了下人，竟还能认了洋人做爹，可见原本不简单吧？”
从未有过的淡漠语气，庄献恩怔了下，小心地问：“阑哥，你见到我……不高兴吗？”
“高兴。”叶青阑打量着庄献恩左右两边的护兵，中国脸孔，他反应过来，自己一定受到了某种欺骗，看来，对于眼前这个小兄弟，自己以前是大大地看走眼了。
不过，与他打交道总比直接求洋人强，叶青阑略一思忖，说出了自己的请求，但听起来却像在不带感情地下命令：“楚皓珍和我一起，她快要生了，你行个方便带我们离开上海。”
“没问题！”庄献恩立刻吩咐护兵去接楚皓珍，说完，他转头郑重其事地盯着叶青阑，深情款款的，“阑哥，我还怕你不跟我走呢，这下好了。”
叶青阑疑惑地蹙起眉：“什么意思？”
“我太高兴啦！”庄献恩突然蹦了起来，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激情洋溢的拥抱。
庄献恩把头枕在他肩上，一往情深的样子，他的声音轻而有力，告诉叶青阑：“以后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
几个士兵麻利地把楚皓珍接上了车厢，就在刚才等待叶青阑的间隙，她的羊水破了，是被人擡进去的，进门前她勉强回头，看了叶青阑一眼，目光里有感激，有痛苦，还带了点探寻的意思。
叶青阑被庄献恩拥在怀里，眼神交汇，他淡漠地垂下眸去。
薛靖淮千辛万苦从大楼里逆着人潮冲出来时，列车已经像一条长满藤壶的鲸鱼，慢吞吞却势不可挡地朝远方游走了。
但薛靖淮不知道他们在车上。
他发了狂似的在尸横遍地的站台上找，铁轨旁找，炸塌的碎瓦颓垣中找，但那些被尘土和鲜血模糊了真容的面孔，被密集的弹雨撕扯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还有他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的泪，让他的搜寻变得困难重重。
这时，两架阴魂不散的轻型轰炸机，又呼啸着出现在远处的天空。
“你的人找到了吗？”身后有声音响起。
薛靖淮失魂落魄地回头看，果不其然，又是那个跟屁虫一样的家夥。
薛靖淮没有搭理他，没找到叶青阑和楚皓珍的尸体，他不至于绝望，但不代表他有心情忍受这个陌生人的纠缠。
他冷漠地转过头，青年却绕上前来，微笑着对他伸出手：“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妻儿生死未卜，哪有心情交朋友？况且若不是他缠着自己，自己还能早一步出来！薛靖淮想到这里，赌气地转身，甩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
青年的脾气也算是好到了极致，不厌其烦地又绕到他跟前，伸出的一只手，腕子雪白，手指纤长，骨节精致得像被打磨过，痴痴地等人温柔一握。
薛靖淮不忍再拒绝，伸出爪子，潦草地握了握：“幸会，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嘴角挑起一抹笑：“万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