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行,就那么办吧。”香取弦用日语下完命令,挂上话筒,一阵困意袭来。
他打算靠在椅背上小憩片刻。这个尽心尽责的帝国军人,为了天皇在中国的计划,已连续多日不眠不休。
刚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还没闭眼,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踩着厚重的羊毛地毯,无声地跑进来一个满脸怒容的宁子。
“你来做什么?”香取弦坐直了。
“哥哥,请停止你的计划!”宁子红着眼睛,让香取弦莫名联想到一只白兔,兔子炸了毛,正向他示威,“你不能对薛桑做那种事!”
香取头疼,摆手撵人:“不该管的事不要管,快回家去。”
“我不走!你的计划我都听到了,我不能让你伤害薛桑,他是我的朋友!”
妹妹的天真让他恼怒,香取弦语气冷硬地呵斥:“损害大日本帝国的利益,就是我们的敌人!宁子,你最好放下这些莫名其妙的感情,多考虑自己能为天皇陛下做些什么!”
一谈到国家大事,哥哥就仿佛变了个人,宁子满腹委屈,含着泪争辩:“是你太冷血了,哥哥,如果你伤害他,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香取双肘撑在书桌上,烦躁地低头揉着太阳穴,突然擡眼望向她:“不对,我记得你跟薛靖淮接触并不多,为什么要为他求情?”
“这不是求情!”宁子执拗地纠正。
“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杀他?”香取换上一副温和的笑脸,循循善诱,“如果理由充分,或许我能考虑一下。”
“他……”宁子嗫嚅着,似乎难以启齿,香取弦正以为妹妹爱上了那个家夥,却听宁子说,“他是叶老板很重要的人。”
“叶青阑?”香取忽地想起路灯下那个白得发光的青年,他远远看过一眼,很漂亮,“他们的事你怎么会知道,而且,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是在那天的生日晚宴上,叶老板亲口告诉我的!”宁子的眼泪不自觉划过脸颊,“所以,薛桑要是死了,叶老板一定会非常伤心!如果叶老板伤心,那宁子也会伤心死的!”
宁子很激动。香取却很平静,默默起身,绕过宽大的桌子,走到宁子面前,无限怜惜地揩去她脸颊上的泪,声音很轻:“哥哥明白了,宁子是个善良的女孩子。”
“哥哥,你答应了吗?”宁子仰起脸看他,满眼期待。
香取弦垂眸想了想,温柔地笑了:“可以答应你,不过,我有个条件……”
此时,千里之外的上海滩,金碧辉煌的万公馆,薛靖淮正对着餐桌上的一碗鸡汤发呆。
鸡很肥,汤上漂浮着黄澄澄的油花,看着犯腻,他喝不下。
他拿起白瓷汤勺想试着抿一口,油腥味冲脑门,实在难以下咽,他突然来了火,把勺子啪嗒摔到地上,碎末子溅了一地。
这还不解恨,他起身朝楼上万疆云的卧室嚷:“叫我喝那玩意儿,你不如叫人一枪毙了我好啦!”
万疆云立刻在楼梯转角现了身,心平气和地解释:“那药掺到鸡汤里,喝不出一点味道,你克服一下,干脆地喝下去,我也好跟雇主交代。”
“我看你还是乱枪打死我吧!”薛靖淮大喇喇往皮椅上一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见血不好,死得不体面。”
“那你就把我拉到大街上枪毙嘛!”薛靖淮积极建言献策,“荒郊野外更好!”
万疆云不说话了。
薛靖淮翻个白眼,嘴上不停嘲讽,“怎么,你不敢吗?还是不舍得?一出去怕你哥给我劫走了是吧?你看看你,哪有一点当兄弟的样子?你哥在杭州跟日本人打得你死我活,你不让我帮他就算了,还帮着日本人算计我!哎我说,你们万家在前清也算是满门忠烈,到你这辈是老倭瓜串秧了还是怎么着?”
自打被人挟到万公馆,得知万疆云的身份,薛靖淮就有点放飞自我了。
叶青阑生死未卜,但看那天上海的形势,估计凶多吉少。那么单薄的一个玻璃人儿,人一多都怕给他挤碎了,而自己混账透顶,牵个手竟然把人弄丢了!说要出去找吧,现在还被万疆云软禁起来,寸步难行。想来生活也没有什么希望了,没有叶老板的日子,活着就是受罪。
但是,求死也要讲究方式场合,让他在这个空荡荡的饭厅里,不声不响地用一碗毒鸡汤自尽,为日本人大开方便之门,这个死法太窝囊,他不能接受。
他一顿冷嘲热讽,万疆云并不理会。盯着他看了半晌,拿不准给他安排个什么死法,干脆返身上楼,撂下话,“半个小时后,我要看到你的尸体,你自己安排吧。”
可薛靖淮绝不乖乖就范,就算要死,他也要让自己的热血洒遍这座豪华公馆的每一个角落,成为万疆云下半生的阴影。
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拔腿往楼上追,跑过楼梯转角,猛擡头,见几个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堵在面前,目光警戒地瞪着他。
万疆云漂亮的小脑瓜从人后探出来:“薛司令找我有事?”
薛靖淮脸上浮起冷笑:“万先生,我都要死了,你至少该让我知道谁要我的命。”
“重要吗?”
“当然,我薛某做鬼也不能做个糊涂鬼。”
“恭喜。”万疆云轻笑道,“就在刚才,我的雇主改变了心意,薛司令暂时不用做鬼了,回去歇着吧。”
薛靖淮拧起眉毛:“既然不杀老子,那就快放老子走!”
“别着急,我还有要事与司令商量呢。”
“我跟你没什么好商量的!”薛靖淮怒气冲冲拍着栏杆。
薛靖淮被缴了械,平日住在楼下一间客房,万公馆很宽敞,院里有个漂亮的花园,可是门口有守卫,他连踏出门槛的机会都没有。
万疆云不把他彻底关起来,但也绝不给他近身的机会,甚至若无其事地跟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被这种让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无力感逼得要发疯。
悻悻转身下楼,没走几步,突然回头,望向居高临下目送他的万疆云:“你要商量什么,现在就说吧!”
万疆云想了想,会心一笑:“那就请薛司令移步上楼,咱们慢慢说。”
黯淡的会客厅里,厚窗帘拉得严实,墙角一盏黄铜台灯,发出聊胜于无的微光。
万疆云坐在茶几对面,身后立着几个保镖,木雕泥塑一般,无声的压迫感。
薛靖淮憋闷丶烦乱,端起一杯茶,没滋没味儿地呷一口,嘲讽他:“万先生在家里也拖着几条尾巴,不嫌累吗?”
万疆云笑盈盈:“鄙人胆小谨慎,最怕横死,所以对人身安全格外在意,比不得薛司令,肩上挑着那么重的胆子,还有胆量屡次孤身犯险。”
这人可真爱笑,咋说他也不恼。薛靖淮耷拉着眼皮,回想起万疆雪那张时常冷若冰霜的俊脸,心里纳闷,这俩人怎么会是兄弟呢?万疆雪也从来没跟他提过。
该不会,是冒牌的吧?
“我说……我跟万疆雪也算相熟,怎么从来没听说他还有个弟弟。”
但万疆云只是往沙发上舒服地一靠,懒懒道:“万家的家事不重要,我们还是讨论点国事吧。”
薛靖淮又想冷笑了,他眼里的万疆云,充其量是个三流杀手和情报贩子,连自身的安危都无法保障,有什么资格跟他谈国事?而自己呢,堂堂边防军总司令,资格倒是有,可是他不想谈,他只想跟叶青阑谈恋爱。
一想到叶青阑下落不明,他的心又开始揪着痛,痛得他拧紧眉头。
“薛司令不舒服?”
“没有,你接着说。”
“薛司令不是想知道我背后是谁吗,我是关东军司令部特聘顾问。”
薛靖淮眼珠子一转,恍然大悟:“噢,特聘汉奸?”
万疆云面不改色:“薛司令不也与日本人合夥做生意,发同胞的不义之财吗?”
薛靖淮摆摆手:“我说不过你,反正我现在无聊,把你的国家大事说来听听。”
“现在浙江的局势,薛司令也看到了,皇军出兵教训万疆雪,原本是可有可无的事,毕竟,区区一个徐孝棠的生死,还不至于引起皇军的兴趣。”
“哦。”薛靖淮敷衍着,端起桌上的果盘,旁若无人地拈起紫红的葡萄,一颗一颗往嘴里送。
“薛家……令尊在北方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但是比万疆雪如何呢?”
薛靖淮端着果盘斜眼瞅他:“强不少吧!”
“我看未必。”万疆雪不客气地打老薛家的脸,“万疆雪这些年厉兵秣马,又从你那里敲诈了一大笔军火,浙军个个骁勇善战,结果如何呢?日本人不到半个月便打到杭州城下,他现在连自己身家性命都难保。”
这种娓娓道来的方式,薛靖淮听得不耐烦:“说来说去净是你兄弟挨打的事儿,跟我有啥关系?”想了想,又欠欠儿地补一句,“他又不是我亲哥。”
“与日本人作对是没有好结果的,你还看不明白吗?”
“万疆雪跟日本人作对了吗?我看他挺乖的呀!”薛靖淮听说万疆雪性命难保,心中挂虑,又不愿让万疆云看出来,继续插科打诨,“该不是他不听话,被弟弟请外援教训了吧?”
万疆云背着光,脸色隐藏在晦暗中,看不真切,只听得声音变冷了,“薛司令,如果万疆雪死了,他就是你的替死鬼。”
“什么意思?”薛靖淮板起脸。
“看来你很久没与北方通消息了,令尊在北方对皇军的行动百般阻挠,既然他不识时务,我们就只能杀鸡儆猴。”
“杀鸡儆猴……”薛靖淮瞪大眼睛,喃喃重覆着这几个字,忽然,天真地发问,“咋费这么大工夫呢?我爹拦着你们,你们直接打他就好了嘛!区区一个直隶督军,竟然敢挡皇军的路,那不是不自量力嘛!”
饶是万疆云涵养再好,也差点让他气出内伤,他不了解薛靖淮,所以更不能理解他为何只差在脑门上写着“找死”二字。
万疆云气极反笑,沈声道:“薛司令十万边防军岂敢小觑,其实,万某跟你说这些,也是传达雇主的意思。薛司令父子曾是皇军的好朋友,我们希望这种友谊可以……”他斟酌了一下,“天长地久。”
薛靖淮翻个白眼,原本挺喜欢的一首歌,被用到此种情景中,简直大杀风景。
他大概也知道了万疆云要谈什么,今天就到此为止,他葡萄吃尽了,兴致也败尽了,不紧不慢地站起来:“万先生,天长地久有时尽,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