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南方秋雨缠绵时,库伦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朔风强劲,卷起漫天的雪沫,天地茫茫一片,仿若重归鸿蒙。
荀参谋捧着杯热茶,坐在官署的书房里发呆。
他心神不定,刚给自家司令卜了一卦,结果不太妙。薛宗耀派去杭州的人还没消息传回来,他简直把肠子都悔青了,心说当初就算打断薛靖淮的腿,也不该放任他自作主张跑到南方去。
司令只顾自己潇洒快活,拍拍屁股就走,让他担惊受怕也就算了,还丢给他一堆烂摊子,打完一仗又是一仗,让他连片刻躺平喘息的工夫都没有。
南方的万疆雪吃了败仗,徐蔚山轻松拿下浙江,顺便控制了上海,正是志得意满之际。徐蔚山与日本顾问一商量,干脆趁热打铁,夥同奉天的张尔轶卷土重来,一时间,北方两路奉军打了鸡血似的,开始沿着长城一线,大举向关内进攻。
说是奉军,但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必然是老徐授意下的中日混编杂牌奉军,否则单凭区区一个张尔轶,如何敢与雄踞半个北方的薛家父子叫板呢。
薛督军不慌不忙,一边把江欲行所部从察哈尔调往榆关前线,一边给远在库伦的荀参谋发电报,要再借儿子的边防军一用。
收到电报,荀参谋感觉自己本就难熬的日子又雪上加霜,边防军浩浩荡荡十几万人,成日的军务足以把他拖垮。想当初薛司令临阵溜号,惹得戴总统龙颜大怒,只是碍着薛宗耀的面子,不好把薛靖淮直接开除军籍,一撸到底罢了。
领导有不满无处发泄,自然就拿荀参谋这个代理人出气。
荀参谋陷于各种材料丶汇报无法自拔,深感这些形式且官僚的文章,除了满足领导的控制欲外,毫无作用。但最令他痛苦的,还是他的孤军奋战——他的亲密战友,薛司令的得力心腹,边防军在薛司令跑路后的共同领导人之一——林颂白,竟然一声不吭地溜出库伦,据说泡妞去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个都是他娘的情种。荀参谋气得心里痛骂。
雪下得更大了,荀参谋端着白瓷茶杯,呷一口茶,看一眼雪,屋里暖气烧得很旺,温暖得像春天一样。
他的思绪离不开繁杂的军务,想着今天晚一点,等雪停了,便要着手组织军队开拔。库伦到长城前线,还有很远的路,运兵的铁路需要清理,粮草武器需要备足,官兵们的薪饷要派发到位……一切准备妥当,还要给老薛回电。
其实他心里背负着愧疚,非常想告诉老薛,虽然他的儿子自己没给看住,但至少活儿还没有出差池,将功折过,也算勉强对得起老薛煞费苦心地把他安排到薛靖淮身边。
雪花真美,纷纷扬扬,让他想起在日本留学时见过的樱花,翩翩的,凄然的,微风一吹过,像一群白蝴蝶从空中坠落。
他凝望着窗外,陷入了对往日时光的追忆。
当年,不到二十岁的他,还是个青葱的傻小子,第一次站在士官学校的学生堆里,见到台上意气风发的薛宗耀,也是在一个樱花烂漫的春日下午……
身后有人推门,应该是秘书进来添水,喊了声“参谋长”。
熟悉的声音,他惊讶地转身,同时听见喑哑丶短促的一声枪响,他心口一疼,低下头,看见左胸的白衬衣上破了个小小的弹孔,殷红的血起初一点点洇出来,然后骤然像一条决堤的赤河奔涌而出,眨眼染红了半身。
林副官脱下帽子,眼神悲悯,微微弯下腰,向他致意。
三天之后,雪停,军队如期开拔。荀参谋突发急病,不能随军出征,林副官率领数万边防军开赴前线。
边防军运兵列车行进在茫茫雪原之时,奉命坚守长城沿线主要隘口的新晋直隶陆军第九师副师长——江欲行,正躲在一块巨大的山岩后面观察敌情。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山间浓雾缭绕,长城宛如一条在云雾中隐现的巨龙,蜿蜒着延伸向大海。
“这不是啥也看不清吗?回去吧!”言璧城紧张兮兮地贴在他背后,给他撑一把涂成了迷彩的伞,心烦意乱,用指头不停戳他,“到底看完了没有?”
“你着什么急,急你跟我来?”江欲行正聚精会神地看,让他扰了心神,不耐烦地推他,“赶紧回去呆着,死冷的天跟着瞎跑什么!”
“不,你跟我一起回。”
“哎,我说你……”江欲行扭过头瞅他,“你小子今天怎么怪怪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受用,若不是大敌当前,军情紧急,他还真愿意回到温暖的营房里,搂着小美人好好疼爱一番。
言璧城脸色不太好,死白死白:“我昨天晚上做噩梦了,最近得盯着点你。”
江欲行向来不信鬼神,举着望远镜大大咧咧地接话:“咋,梦到我战死啦?”
回答他的是一阵静默。
他觉得气氛不对,又回头细瞅了瞅,见言璧城一张小脸愁云惨淡,垂着长长的睫毛,神情忧郁。
江欲行擡起左胳膊肘,轻轻怼了他一下,柔声问:“咋还不吱声了呢?”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一仗没那么好打。”在江欲行印象中,脾气火爆的言璧城难得如此低落,只听他又说,“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别拿自己当马前卒玩命了,万一有个闪失……”
这些掏心掏肺的担忧之语,江欲行干脆就当情话听了,听得心里一阵暖热,上头暖,下头热,这热腾腾的情意,烘得他不顾身后随从士兵的眼光,一把拉过言璧城在脸颊上亲了一口。
“等我回去疼你。”他笑着推了言璧城一把,同时吩咐副官,“带璧城回指挥部休息。”
“你不走?”言璧城眼里流露出讶异,嗓门明显高了,“老子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走?!”
江欲行虎躯一震,心说不好,这小东西又要发飙,赶紧冲副官使个眼色,副官立刻会意,好说歹劝地把言璧城拉走。
言璧城很不情愿,一眼一眼地回头瞪江欲行,眼眶红红的,像是憋不住要哭,伤透心了的模样。
江欲行不忍看,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举起望远镜,对准远处的一处山坳。
据情报,奉军已经做好进攻准备,随时可能行动,尤其在这种云遮雾罩的天气,天然适合搞偷袭。而这一带此前由老薛抽调过来的边防军驻守,两军换防之时,最易被人趁虚而入,他不得不加倍上心。
言璧城随副官回到临时搭建的营房。
走了半天山路,加上昨夜的劳累,他腰酸腿软,在木板床上躺了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迷蒙中突然听见有枪声,猛地从梦中惊醒,直挺挺坐起来,心脏咚咚跳个不停,一时有些发懵。
木板房里空空荡荡,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比回来时晦暗,说不好是雾重了,还是天要黑了,那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又向他袭来,他楞了一下,开口喊刘副官。
刘副官就守在门口,听到声就蹿进来了,是个魁梧的青年,肤色有点黑,恭敬地问:“您有什么吩咐?”
“外边哪来的枪声?”
“有枪声吗?卑职没听到。”在言璧城面前,刘副官向来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虽然军衔不比他低,却在他面前口称卑职,但是今天说起话来,却明显有了点不客气的意思。
“没听到?”言璧城心里正焦灼,拍着桌子使性子,“你瞎吗那么大的声音听不到!”
副官板着脸嘴硬:“卑职确实没听到。”
言璧城不跟他废话,起身套上靴子就要往外走,副官伸出一只胳膊拦住他:“师座吩咐了,不让您到处乱走,外边危险!”
言璧城眉毛立起来,质问:“什么时候说的?我跟你一路回来,我怎么没听见?”
副官目视前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总之,您不能走。”
“管起我来了……”言璧城懒得跟他废话,骄蛮地推了他一把,结果没推动,一股火腾地窜到头顶,拔出枪抵住副官的胸口,“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找死?”
副官也毫不客气地抽出腰间的盒子炮,抵住言璧城的肋骨:“言大夫,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就像是山雨欲来,言璧城心绪不宁地忐忑许久之后,那一滴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的水滴,终于不偏不倚地,砸到他的脸上。
一瞬间,营房外的枪声突然密集起来,大雨随之倾盆而至,瓢泼大雨顶开那扇没关严的窗户,被狂风呼啸着刮进来,枪声很快被雨声淹没了。
言璧城扭头看了眼窗外,雨水砸出一片茫茫水汽,什么也看不清,甚至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这样大的雨……言璧城觉得自己要被这狂烈的雨声震得昏过去了,而一想到那个没跟自己回来的人,他的心脏就一阵撕裂的剧痛,几乎令他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