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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3 章

暴雨过后,天彻底黑了。

靠墙的一盏煤油灯忽明忽暗,火焰在涌动的气流中不安地抖索着,冒出一缕缕黑烟。

言璧城没有等到江欲行回来,自己先成了俘虏。

他们反绑住他的双手,用一根细麻绳把腕子捆了一圈又一圈,几只枪管抵着他的后背,把他从营房里推出来,一步一搡,撵向江欲行的临时军火库。

军火库是一间铁皮顶的木板房,堆着江欲行部队的枪支丶子弹丶重型炮弹和炸药。

仓库大门里泄出几线昏黄的光,照着周围十几个背着枪站岗的士兵。他们站在阴影中,看不清面目,但从军服的样式来看,言璧城心里有了数——他几乎可以笃定,边防军叛变了。

仓库里人声嘈杂,墙壁上挂着玻璃罩煤油灯,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雾,四处是抱着冲锋枪的士兵。

言璧城脚步不稳,被推着走进门,穿过人群,绕过堆得比人高的军用木箱,踉踉跄跄走向屋子深处。在西南角落上,他看到几十个被缴了械的俘虏,落汤鸡似的挤在一起,个个皆是垂头丧气的窝囊样。

言璧城听见身后有人交谈,一个声音说:“江欲行要是敢来,咱们就炸他个灰飞烟灭!”

另一个说:“那得他有命来,我看他现在啊,说不好都重新投胎了!”

“不会吧?他不是逃脱了吗?”这人说话带点不知何处的口音,言璧城听得费劲,被捆住的双手拳头捏得嘎嘎响,又听另一个接口道:“今天下午的雨,浇也能活活把人浇死,他一条腿中了枪,你觉得他能跑多远?”

言璧城猛回头,狠狠瞪向正说话的那人,却发现对方是江欲行手下的一个营长,姓李。

他清楚地记得,有一回这个李营长打仗胳膊受了伤,差点截肢,是自己给做的手术,千辛万苦才保住了他的右手。

而现在李营长右手灵活地夹着根哈德门,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跟人交流着卖主心得,看得言璧城火冒三丈,不管不顾冲过去,呸地朝他脸上啐了口唾沫。

李营长吹牛正吹得起劲,扭头一看是言璧城,霎时脸上的表情有点哭笑不得,不过那廉价的愧疚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烟消云散了。

他恼羞成怒,抹了把脸,把手上的半截烟屁股狠狠掷到地上,碾了两脚,随即飞快出手,一拳捣在言璧城左脸上。

言璧城防范不及,登时被打倒了,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然而,他虽然被绑着,身子却像条离了水的活鱼,死命挣扎了几下,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言璧城眉头也不皱,扭头吐出口带血的唾沫,咬牙切齿地骂:“卑鄙小人!江欲行哪里对不起你!”

平心而论,李营长原本不想动手,江欲行其实不坏,江欲行的情人更是人见人爱,要怪就怪那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大洋,是个人都会被迷花了眼,他怎么能例外?

现在江欲行的小情人落了难,别说不动手,就算好吃好喝照顾着,也不该有二话,毕竟话说回来,谁不喜欢漂亮美人呢?但千不该万不该,言璧城不该当众让自己下不来台,今天要不打服了他,以后还不得让边防军盟友当软蛋给捏了?

李营长无暇多想,伸出那只手背长着黑毛的拳头,骂骂咧咧地就要向言璧城招呼过去,不料胳膊举起来,却突然被人攥住了手臂,随后一个低沈的声音响起:“李营长,别这么大火气。”

言璧城循声望去,灯影斑驳下,冷不防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妈的,活见鬼!他惊得倒退几步,差点一屁股跌到地上,“王竞雄?是你?!”

许多日子不见,王竞雄瞅着变了样,却又说不好哪里变了,言璧城还是不敢相信:“你不是……死了吗?”

王竞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到他也没有任何惊讶——有江欲行的地方就有言璧城,毫无悬念,他早就知道了。

但言璧城却有种做梦般的虚妄感。

报纸上说得有板有眼,王竞雄和察哈尔督军谢至柔被炸死在一辆小轿车上,当场粉身碎骨,连带死于爆炸的还有两个路过的年轻女人——也是面目全非。可现在,他怎么突然又……又活了呢?

“李营长,这是我一个老朋友,劳驾高擡贵手吧。”王竞雄没接言璧城的话,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抽一支放自己嘴里,递给李海臣一支,接着划燃洋火,手挡着风,给他点上。

李海臣刚才吃了瘪,现下受用着他的殷勤,心里仍不甚服气,没吱声。

王竞雄点燃了自己那支,狠狠吸了一口,冲身旁的军官一歪头。军官会意,走到言璧城背后解绳子。

“慢着!”沈默的李营长说话了,“王旅长,这是我军的俘虏,要怎么处置,恐怕你一个人说了不算。”

王竞雄一张布满青色胡茬的脸,阴沈着,皮笑肉不笑:“老兄,现在咱们是蛇鼠一窝,还分什么你我?”他碍着盟友的身份,虽然看不惯这个李营长,但也不好当即撕破脸,故作惋惜地说,“很可惜今天让江欲行跑了,他万一找到援军杀回来,兄弟我留着这小子也能保条命,你说呢?”

李海臣本来想着,等到今晚把善后事宜都办妥了,就把这漂亮小子押回自己的营房去——妈的,此等佳人天天让江欲行独自霸占着,简直是没有天理!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劈啪响,没想到让王竞雄搅了个稀巴烂。

李营长吸着烟,馀光瞄了一眼屋里荷枪实弹的士兵,还有堆放的那一箱箱火药,很快认清了形势,为了小头快活让大头遭罪,不值当。他好像下了多大决心似的,一口气把烟抽到了底,惨白的烟灰柱掉到地上,摔成一片齑粉。

“行,王旅长自便!”他一扬手,几个士兵跟着他往外走,走出几步,他又像想了什么,折返回来,一脸诡秘地冲王竞雄说:“王旅长,兄弟劝你换个地方,这儿……”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香烟,那些灯火,还有那些笨重的木箱子,“容易擦枪走火。”

他说完,露出一个淫/亵的笑,大摇大摆地走了。

他们走了,王竞雄面上没什么波澜,也没看言璧城一眼,平静地吩咐身边的军官:“过去问问,他们愿意归附,还是愿意吃枪子儿?”他指的是缩在墙角的那些俘虏。

军官也姓王,是王竞雄新提拔的副官,长得白净斯文。言璧城一言不发,看着王副官走向那群俘虏,模样就像牧场主走向圈栏里待宰的牲口。他松了绑,暂时恢覆了自由,竟也鬼使神差般随王副官走过去。

王竞雄拿着烟,皱起眉头,目光跟着那一溜细细的背影,拿不准这家夥想做什么。

其实言璧城没别的想法,他就是想看看,这些人里有没有从江欲行身边回来的,能不能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他走近了。

黯淡的灯火下,每个人的脸都黑糊糊一片,他眯着眼费力地辨认,听到身前的副官说:“我们长官问,你们是愿意跟我们干,还是愿意吃枪子儿?愿意跟我们干的,吱一声!”

俘虏们大多耷拉着头,有人闻言擡起眼看他,但也默不作声。

“哟,看来都打算给江欲行尽忠啦?我数到三,三……二……”

“言大夫!”俘虏堆里有人喊。

言璧城顺着声音看过去,一时没认出来,那人连忙搓了两把脸,从半干的泥浆后搓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红着眼急切地说:“言大夫,是我!”

认出来了,江欲行卫士营的副营长。

言璧城在黑暗中突然抓到一丝光,眼睛登时就亮了,伸胳膊格开身前的王副官,拔腿就要冲过去。

王副官一把抓住言璧城的后衣领子:“言大夫,您这是做什么?”

副官长得挺文明,手劲却十分野蛮,任凭他挣扎叫骂,抓住了就绝不松手。

言璧城手蹬脚刨,不管不顾地冲那人喊:“老李,江欲行呢?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叫老李的小夥子盯着他,没绷住,眼里含着泪花,说话都变了腔调:“言大夫,师座……师座他有话留给你!”

“他咋样了?”言璧城大声嚷着,突然变得力大如牛,回身猛推一把,把王副官推得后退几步,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王副官下意识就要拔枪射击,幸好王竞雄及时喝止,这才作罢。

言璧城扑过去,跪在老李面前,抓住他身上拖泥带水的衣服,仰着脸巴巴地问:“他说啥了?他中枪了是不是真的?他伤得重不重?他去……”说到这里,他像突然被噎住,把后面的话生生吞了回去——不能问,急死了也不能问,他怎么能当着敌人的面打听江欲行的去向呢?只愿他跑快点,跑远点,最好插上翅膀飞到天涯海角,绝不要落到敌人手里才好!

“算了,不说了……不说了……”

他摆摆手,浑身泻了劲儿一样,一屁股坐在老李面前的泥地上,撑在地上的手,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地面,抓起一把掺着半干半湿的砂土,深仇大恨似的攥着,泪珠一颗接一颗,无声地掉下来砸在地上。

言璧城心里痛苦万分,他被蒙在鼓里,他有千言万语想问,可是面对着一屋子的豺狼虎豹,他又能问出什么?

他想起今日跟江欲行的最后一面,临分别了,还在因为他不听话而生气。他心里千沟万壑,恨啊,悔啊,一股脑全涌上心头了,他想,要是当时自己狠狠发一回脾气,逼着他跟自己回来,此刻就算死,两人也能死到一块了。

他心里兀自翻江倒海,老李却憋不住了。

看现在这个情形,能不能活过今晚都没准,江欲行托他传的话,他实在不吐不快,不吐不就白死了么!所以他一定要说,现在就说。

“言大夫,师座托我告诉你……”

言璧城擡起眼皮,眼角绯红地望着他,模样堪怜。

“师座说,有句话他一直没对你说过,以后可能没机会了。”老李理解不了江欲行和他这些乌七八糟的鸟事,只是不带感情地覆述,“师座说,我爱你,哦不对,他爱你。”

言璧城瞪着眼睛楞了半晌,突然从地上跳起来,手里的土扬出来,差点迷了旁人的眼睛,“就这?他妈的就这?!”

言璧城快要气死了,真不愧是江欲行那个狗东西,死到临头还搞他娘的罗曼蒂克!

他绝望地四顾,看着周围一张张呆滞的丶沮丧的丶麻木的丶得意的,凶恶的丶杀气腾腾的脸,他们头脸上的雨水和泥浆,身上流血的刀口和枪眼,还有那股刺鼻的火药和汗臭味,无不昭示着白天那场血战,你死我活。

这个时候的“我爱你”,其实等于“永别了”。他再明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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