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充当司机的青年很老实，循规蹈矩地开车，没有耍花样，甚至还主动问薛靖淮要去哪儿。
薛靖淮故意不说，让他按自己指示的方向兜圈子，左一圈又一圈，直到甩掉身后可能的尾巴。
薛靖淮看着万疆云身穿单薄的丝绸睡衣，胸前一滩红，脖子上黏黏糊糊一层半凝固的血浆，心里很是愧疚。
出了租界，路过一家医院，薛靖淮让司机停下，问万疆云：“伤怎么样？用不用找大夫看看？”
万疆云却被问得皱紧了眉头，横了他一眼，有些赌气地说：“我好得很！不用！”
薛靖淮担心他，又怕激怒他，拿他没办法，正要吩咐司机小夥继续开，忽然，就在他馀光扫过车窗的那一秒，他仿佛被闪电击中了，目光直直射向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被庄献恩搀扶着从医院里慢慢往外走的——叶青阑！
震惊丶愕然丶激动丶委屈，说不清的覆杂情绪让他浑身战栗。
万疆云觉出异样，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看到一个面容苍白的漂亮青年，垂着眼皮，神色消沈，由一个高个青年搀着，在一群黑西装的簇拥下走出医院大门。
万疆云心中打了个闪，略一联想，大概猜到怎么回事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薛靖淮已经丢下他，从另一侧拉开车门冲出去了。
莽夫！万疆云心中暗骂，伸手想抓他，为时已晚，“你回来！”
薛靖淮没听到，或许听见了却置若罔闻。
驾驶座的司机眼看机会到了，正要有所动作，万疆云猛地操起枪，上了膛对准他：“你想干什么？给我坐下！”
司机上身挺了挺，瞥了万疆云一眼，讪讪坐回去，不服气地抱怨：“先生，您这样胳膊肘往外拐，要是大佐知道了……”
“闭嘴。”万疆云懒得跟他废话，“再多嘴我杀了你。”
在叶青阑那头，可能打死他也不敢奢望，自己会有机会跟薛靖淮再见一面——他原本已不抱任何希望，这艰难乱世，走散了这么久的人，是死是活谁能说得准呢？
所以当薛靖淮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他面前，那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看陌生人似的看了薛靖淮一眼，无动于衷地继续往前走。
大概是出现了幻觉吧。他这么想。
什么都是虚幻的，只有抓着自己的庄献恩的手，邪恶而真实，温柔而刺骨。
薛靖淮归属于一些早已消逝的美好回忆，跟他那个不久前遇刺身亡的父亲一样，自己与他们的纠葛，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薛靖淮发现叶青阑没认出自己，急了，朝他挥手大喊：“青阑，是我！青阑！”
他不知道叶青阑后来遭遇的变故，还冲庄献恩打手势，问：“小庄，青阑他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
庄献恩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打量虫子似的扫了他几眼，脸色阴沈地吩咐左右：“去给我教训那个疯子！”
几个摩拳擦掌的打手朝薛靖淮逼近，忽地，叶青阑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喊住他们：“不，你们回来！”
庄献恩脸上兀地露出惊喜的神色，连忙冲那几个人招手：“回来回来回来！”
叶青阑自打从昏迷中醒过来，这都过去了多少天了，一句话也没说过，庄献恩甚至以为自己把他刺激得太狠，害他变成了哑巴。
现在看来，谢天谢地，人还是正常的。
他们这边收了手，薛靖淮就更来劲了，不顾一切地要往台阶上冲，被庄献恩手下的人墙阻拦着，冲过来，搡回去，寡不敌众，他隔着人群巴巴地张望，喊叶青阑的名字，他的眼里看不到别人，仿佛那些人都是浑浊的浮尘，只有当中一弯眉月似的叶青阑，是他唯一想要抓住的，他的心上人，他的生命，他全部的灵魂。
“青阑！你说句话啊，青阑！”
薛靖淮心里那个急啊，急得抓心挠肝，急得五内俱焚！
在他的身后，说不好多远就会有香取弦追兵，他想把叶青阑带走，他料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不然青阑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跟丢了魂儿一样？哪怕一句话，让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好！
这边动静闹大了，渐渐周围就有人围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指指点点的。
庄献恩见势不妙，要拉着叶青阑走，叶青阑很执拗，不动步。
庄献恩只好耐着性子请示他：“阑哥，你看让他这么闹下去，可怎么收场？咱们走吧，家里的汤快炖好了。”
叶青阑没说话，怔怔地盯着薛靖淮看，倏地，眼角落下一滴泪。
他迅速擡手揩去，别过视线，问庄献恩：“能让我跟他，单独说说话吗？”
庄献恩回答很干脆：“不能！”想了想，怕惹恼了他难以收场，又说，“我的人在边上守着，你们说吧，阑哥你可不要耍花样哦！”他笑嘻嘻的，开玩笑的口吻，“我不会伤害你，但对他，可不敢保证啦！”
说罢一挥手，手下都退开去，把薛靖淮圈在中间，他也后退几步，抱着手臂靠墙而站，把叶青阑孤零零留在那级台阶上。像个舞台中央任人观赏的玩物。
障碍突然清空了，薛靖淮猛地推开身前的人，朝叶青阑飞奔过去，一把将他紧紧抱住。
他把头埋在叶青阑的肩膀上，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声音却禁不住带了哭腔，大庭广众之下，简直不像个样。
“青阑，我爹死了，我什么也没有了。”他哽咽着，“在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了。”
叶青阑任由他搂抱着，看看四下的人群，心中茫然，闭上眼睛，问：“你一个人来的？”
怎么说呢，算是吧，现在自己势单力孤，已经是个光杆司令了，薛靖淮抽搭着，闷声闷气地答：“嗯。”
叶青阑看了报纸，对时局略知一二，大致也能猜到，如今的薛靖淮是虎落平阳，彻底失势了。
虽然被薛靖淮搞得鼻酸眼热，心乱如麻，叶青阑还是没忘了趁机为他谋划出路。
叶青阑忍住腹部的伤，抻着手臂把薛靖淮搂紧了些，看得一旁的庄献恩挑起了眉，他不管，他踮起脚尖，贴着薛靖淮的耳朵，语气轻而急迫地说了一个地址，然后抓起他的手紧紧攥了下：“到了那里，找郭渺，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
“你怎么办？庄献恩他……”薛靖淮为他的冷静感到心惊，“那小子他把你……”
薛靖淮还没问完，被叶青阑生硬地打断：“他已经不是你认识的献恩了，快走！”斩钉截铁，“没有时间跟你解释，走！”
薛靖淮心中千沟万壑，千头万绪，时间太短，不容他仔细考虑，可他还想最后再挣扎一把：“跟我一起走吧，青阑！我……”他嘴唇苍白，打颤，眼角却潮乎乎的红，是情迷了心的样子，“我爱你！”
叶青阑就知道这个傻子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可时间真的不多了。
“你有个儿子，长得很好，他叫薛玫，玫瑰的玫。”
叶青阑担心对他打击太大，选择报喜不报忧，隐瞒了楚皓珍的死讯。
薛靖淮惊愕地盯着叶青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儿子，在那个被轰炸成断壁残垣的火车站废墟中，娘胎里就与他失散了的儿子，竟然活下来了？
“皓珍呢，她怎么样？”
叶青阑没作声，面容沈静，点点头，没去看薛靖淮的眼睛。
此时，身后庄献恩不耐烦地清了清嗓子，叶青阑一擡眼，看到围在远处那些如狼似虎的打手，纷纷瞪着薛靖淮目露凶光，他虽然有万般的痛苦无奈，却也只得硬下心肠，一把推开薛靖淮：“说够了吧，快滚！”
薛靖淮被他猛地推了一踉跄，呆站在那里，傻看着他，不明所以：“青阑……”
“滚！”叶青阑绝情地一甩手。
一推开薛靖淮，庄献恩便从后头迎上来，挽着叶青阑的胳膊，劝他消气，神色颇为得意。
薛靖淮目光黯下去，无意识地点着头，很失落的模样。
他犹犹豫豫走下台阶，似乎还没下决心要抽身离开，叶青阑心如刀割，不忍看，别过脸，庄献恩却恶作剧似的冲薛靖淮背影喊：“薛司令，我会替你照顾好阑哥的，放心吧！阑哥跟了我，我一定好好疼他！”
“啪！”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叶青阑动了手。
他实在忍受不了这般公开的侮辱。
庄献恩摸了把脸，几乎要发作。
薛靖淮惊呆了，回头看着叶青阑，作势要往这边跑，叶青阑怕他冲动吃亏，连忙呵斥他：“叫你滚啊！他说的没错，你死了心，把我忘了，快滚吧！”
霎时间，薛靖淮仿佛魂儿被人抽走了。
他丢魂落魄的，茫茫然地走，漫无方向，走哪边都不对，无头苍蝇似的撞在人墙上，最后是万疆云一边拿枪逼着司机，一边用力打开车门大声叫他的名字，才把他喊了回去，磕磕绊绊地上了车。
这一声，远处台阶上的叶青阑和庄献恩也听到了。
顺着声源看去，叶青阑看到了万疆云，惊鸿一瞥。
车门关上，载着薛靖淮的车，在熙攘的人群中猛按喇叭，然后颠簸着开走了。
“别看了，阑哥，我们回家。”庄献恩拽拽他的衣袖，提醒他，看他不知不觉满脸的眼泪，庄献恩就说不好哪来的邪火，非想砸碎了什么心里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