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薛靖淮照着叶青阑交代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叫郭渺的人。
那地方是个棺材铺,郭渺是个年轻的小夥子,十八九岁的样子,薛靖淮找到他时,他正陷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纸花里,扎纸人。
郭渺年纪不大,但说话办事很沈稳,听薛靖淮说明来意,略一沈吟,转身去把木排门一扇扇关上,回来一边给他俩倒茶,一边随口问起薛靖淮几件旧事。
薛靖淮心中纳闷,一 一答上来,郭渺这才交了底——他是南方蔡将军麾下,郭嵩云郭旅长的弟弟。
原来,郭嵩云离开上海前交代过叶青阑,若有紧急情况,可以通过郭渺联系他,蔡将军嘱咐过,要不惜一切保障叶先生的安全。
郭渺说,叶先生也特意嘱咐过,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希望蔡将军可以优先护薛靖淮周全。
郭渺信誓旦旦地保证,虽然如今郭旅长的军队已撤回广东,但一部分同志仍留在上海继续做着秘密工作,保护薛司令的安全应该不成问题。
薛靖淮听得鼻子一酸,心中五味杂陈,悲喜交集。
喜的是,他终于确信,很早以前叶青阑心里就有他!悲的是,如今华东局势风雨飘摇,薛家随着薛宗耀的死走向败落,即使是南方的蔡淳,面对徐蔚山丶马仲麟以及背后的日本人,又如何力挽狂澜?
强敌入侵,连江浙地区唯一有实力与之一战的万疆雪,也已经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了。
薛靖淮没有收拾旧山河的志气,他只想回到北方去,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薛宗耀是死于急病,他要找出害死他爹的凶手,告慰老头子的在天之灵。
外头风声紧,到处是日本人的眼线,日本人找薛靖淮,也找万疆云。薛靖淮无法动身,只能在棺材铺里暂避下来,然而,万疆云的去留却让他拿不定主意。
劫持万疆云的时候,薛靖淮没想真把他带走,人质嘛,对于讲信义的劫匪来说,本来就是用完就还的,难不成还要撕票?
所以薛靖淮原打算半路找个时机把他放了,让司机带他回万公馆。
但看万疆云的表现,显然是压根没打算走回头路了,就算稀里糊涂地亡命天涯,他也跟定了薛靖淮。而薛靖淮却看不透他的心,不明白他为什么放着锦衣玉食不要,非得跟自己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来棺材铺的路上,趁着离目的地还远,他劝万疆云回去,万疆云瞪着眼睛,气得一把拽过他的衣领,豁出去了似的:“那你不如杀了我吧!你撕票吧!”
薛靖淮便不敢作声了。
万疆云等怒气平覆了点些,又提醒他,你答应过的,要带我走。
薛靖淮立刻想起来了,一个劲儿点头,很认真,再不敢提让他回去的话。
路过一片小树林,万疆云要下车解手,薛靖淮环顾四周,阒寂无人,是个杀人的好地方,他毫无预兆地擡手一枪,把司机打死了。
万疆云冷不防被枪声一吓,尿意全无,震惊地盯着司机被轰掉的半个后脑勺,脸色煞白,半天没说出话来。
薛靖淮边往车外拖尸体,边问他:“下车撒尿去啊,能走得动吗?”
万疆云摇摇头,昏昏沈沈地坐了半天,头脑一片空白,等薛靖淮处理完尸体回来,他仍靠在车座上喃喃:“他从北边来,到上海还没多久。”
语气仿佛很惋惜,活生生的一条命,因为他的临时起意,就这么葬送了。
薛靖淮站在车门口,摊着两只血淋淋的手,看了他一会儿,神情有点无奈。
“还尿吗?我背你去呀?”
万疆云摇头。
薛靖淮叹了口气,弯腰揪了把青草擦手上的血,口气很随意:“是,从关东军司令部来的嘛,我听他们聊天时提过。”
把带着血腥气的草抛洒到路边,薛靖淮坐回驾驶座,“他在那边也给长官开车。”然后他似乎联想到什么,“听说,他在北边的长官好像叫香取……香取什么来着?对了,香取弦!你给日本人办事,认识不少大官吧,知道这人吗?”
听到他提起这个名字,万疆云心里就一扑棱,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现在不想让薛靖淮知道自己跟香取的关系,所以只是闭目养神,不置可否。
车启动了,薛靖淮从后视镜中瞟他一眼:“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那天来看你的那个日本人,是叫横山雾屿对吧?”
万疆云猛地睁开眼睛,满脸疑惑:“什么?”
“我跟横山是好朋友,那天我跟他打招呼,他没理我。”薛靖淮还是很念横山君的好,“他这个人向来很热情,对谁都挺和善,不应该不理我才对,我跟他很熟,合夥做生意来着……”
万疆云忍不住打击他:“或许你认错人了呢。”
“不可能,我看得很清楚!就是他,绝不会错!”
万疆云前后一联想,明白过来了。他确信,按香取弦的行事风格,是绝不可能抛头露面跟薛靖淮做朋友的,但没想到他能藏得这么深,深到自己都不知道世上还有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自己把身心都剖开给他看了,而他对自己,究竟还隐瞒了多少秘密?
算了,不关心了。万疆云告诉薛靖淮:“你看到的那个人就是香取弦,把你关在这里的,也是香取弦。”
他没接着往下说的是,说不定,谋杀你父亲的人也是香取弦。
这回轮到薛靖淮不说话了,他以为横山雾屿骗他,以前的合作都是处心积虑的阴谋,从自己在黄鸦山差点被梁仞打死开始,他就隐隐感到,有一双眼睛始终躲在背后,窥视着他。
包括这个万疆云,也是横山派到自己身边的吧?他甚至曾指示万疆云用一碗腻得要死的毒鸡汤毒杀自己!
薛靖淮感到了背叛,他的对手从来隐身在纱幕之后,现在终于现出真身了,原来就是横山,呸!不对,香取弦这个小鬼子!看来他俩原本就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真是够奸诈,够狡猾!
薛靖淮想起曾经跟横山勾肩搭背的日子,就觉得阵阵齿冷,他把车开得飞快,颠得后座的万疆云浑身差点散了架。
他心中翻腾着怒火丶怨憎,爱人离散,朋友背叛,他恨不得一拳打烂脑海中横山那张虚伪的笑脸!
他不知道的是,不久前,香取弦刚在天津拜访了横山雾屿。
天津的横山公馆很阔,大花园,大洋楼,煊赫的气势,很符合横山君财大气粗的特质。
一切都是横山商社的功劳。这些年,通过横山商社,横山雾屿及背后的日本帝国从中国攫取了难以估量的财富,这是一条不可断绝的动脉。
可是横山君近来身体不太好,说难听点,苟延残喘。横山商社这第一把交椅,是该考虑交给谁了。
香取弦便是为此而来。
仆人把香取弦引到二楼的会客厅,横山雾屿靠在宽大的软皮沙发上,披着厚厚的大氅,腿上盖着厚毛毯,十分怕冷的模样。
香取弦在他对面落座,瞧他苍白的脸色,面露不忍,用日语询问:“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横山君未及开口先咳嗽,好一阵剧烈的咳喘让他脸色潮红,语不成句:“哥哥,如你所愿,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这样说,让我很伤心。”香取弦皱着眉看他,目光中带着对将死之人的怜悯,“我们是兄弟,我当然希望你活着。”
“这里没有其他人,不用装了。”横山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垂着脑袋,一个直不起腰的病秧子。好半天,才听他猛然深吸一口气,嘶嘶地说,“那件事,没的商量。”
香取弦看着横山君的发旋,不着边际地想,满头乌发,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多么美好的年纪,多么惹人爱的弟弟。
没来由的,他想伸手摸一下。
手还未触到发丝,横山蓦地擡起眼,眼睛血红,死死瞪着他:“你想干什么?!”声音很轻,但怨气很重。
香取的手僵在半空,不以为忤,大度地笑了笑,坐回沙发上,开始说正事:“横山商社的股份,必须尽快转让给合适的人。”不用说,彼此心知肚明,横山现在离油尽灯枯不远了。
横山害冷似的打了个哆嗦,把手伸毯子里取暖,他也清楚自己时日无多,但他早已下定决心,只要有一口气在,绝不会遂了香取弦的愿。
转让商社控制权的事情,香取弦此前尝试沟通过多次,横山态度很坚决。所以,香取弦不打算再跟他磨叽,这次来只要一句准话:“你究竟肯不肯把股份交出来?”
“除非我死。”横山中气不足,但每个字都说得很重,“但在我死之前,我会把……所有股权……送给那个……你惹不起的人。”
香取弦挑起一丝冷笑,对他的回答丝毫不意外,毕竟这个弟弟从小就性格倔强,十分有脾气。这不,宁愿把东西白送给哥哥的政敌,也不留给自家兄弟。
香取弦只感觉到很无奈,她,他,他们,一个个,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听话?总是这么不顾大局?身为帝国公民,格局在哪里?站位在哪里?效忠天皇的武士精神在哪里?八嘎。
对于作为兄长的自己,他们永远孤立,永远不能体谅那一片良苦用心。
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香取弦转头看向落地窗外。时节已近深秋,天空阴沈,下着绵绵细雨,寒意袭人,枯黄的梧桐树叶在斜风中摇摇荡荡,一如他摇摆不定的心。
然而,在香取弦犹豫感伤之际,突然一声炸裂的巨响,子弹从横山盖的毛毯后射出来,精准地打在香取弦心脏的位置。
香取弦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宽大柔软的沙发接住了他。
半晌,他把着扶手,勉强坐起来,吃痛地皱着眉,看看自己的胸口,又看看毯子上那个被灼热的弹壳烫得冒烟儿的洞,竟流露出一种释然的神情。
枪响之后,没人冲进来,似乎大家都有种特殊的默契。
横山没有得手的快意,这一枪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把驳壳枪从毛毯下抽出来,吃力地扔在沙发上。
他精疲力竭,拖过一个抱枕,垫在后腰,仰躺着大口喘/息。
“这一枪,替宁子打的。”横山痛苦地流下热泪,眼睛直直望着天花板,仿若一条失氧的鱼,“到了那边,你亲自向她道歉吧!”
横山太大意了,抑或是太自信了,他没有起身检查香取弦的伤口,甚至没有精力去多看他一眼。他浑身乏力,恍然间已听到死神的脚步来到跟前。
他感到眼皮很沈丶很涩,脑袋很重,脖子绵软,好似再也无法挑起头颅。
他呼吸困难,耳朵里一阵阵耳鸣,嗡嗡的,像火车轰隆隆碾过去,留下喧嚣的尾音和一片乌烟瘴气。他无力地闭上眼睛,努力在逐渐混沌的意识中回忆宁子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耳畔响起脚步声,他刚睁眼,一道黑幕便重重地盖下来,压在脸上。
然后力道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空气被抽尽,慌乱中他咽了口唾沫,周围突然安静下来,紧接着一阵无比清晰尖锐的耳鸣。
他本能地挥舞着双手挣扎,一伸手,抓住香取弦的胳膊,窒息的痛苦,濒死的绝望,让他的指甲隔着衣料狠狠嵌进香取弦的肉里。
然而,对病弱的横山而言,香取弦的胳膊是铜浇铁铸,用尽全力也无法撼动半分。
西服袖子被肌肉绷得很紧,他面目狰狞,青筋暴突,可以看出,即使面对不堪一击的猎物,香取弦仍不敢懈怠,毫无保留地使出了全部的力气。
“唔……”横山双脚乱蹬,垂死挣扎。
周遭依旧很安静,窗外凉风微雨,树影幢幢,见证这一场安静的谋杀。
不知过了多久,抱枕下的挣扎停止了,死死抓住香取弦胳膊的那双手,终于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香取弦拿开枕头,俯身在横山凌乱的额发上轻轻一吻,说:“代我向宁子问好,告诉她我很爱她。”
出门时,下人们见了他都战战兢兢地躲开,无人阻拦。
香取弦一脸冷漠,旁若无人,施施然出了公馆。对于这里的人,他另有安排。
坐上车,一层层解开自己的衣服,毛呢西服丶防弹衣丶衬衣,看了一眼胸膛上中枪处的一片淤青,他无奈地摇摇头,不知是感慨自己的多疑,还是嘲弄弟弟的天真。
他感受不到疼痛,只感到这一切有如梦境。车窗外的秋雨,紧一阵,缓一阵,让他无缘无故地,怀念起故乡横滨的落叶与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