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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4 章

庄献恩回到家就开始后悔。

他预感到,把薛靖淮放走是个错误的决定,看他对叶青阑那副痴情不二的样子,绝对是个难缠的后患!

他把这事告诉了徐孝棠,徐孝棠告诉了徐蔚山,徐蔚山在晚间睡觉的时候,被窝里闲唠嗑,告诉了新婚不久的九姨太。

九姨太不是别人,正是商隐心心念念的嫂子,商潜的前妻,杜婧宜。

杜婧宜给徐蔚山的小儿子当家庭教师,一来二去,被老徐看中,索性把她纳了,走徐府后门进的屋,充个无足轻重的偏房。

府中其他姨太太们,不知从哪里得知她无法生育,寻思她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再说,老爷子不过图个新鲜,才一房一房地娶,这么多年都习惯了,也就没有二话。

这么多姨太太里,要说最霸道最能惹事的,还得是五姨太马浣芳。

任谁都没想到,前不久,也就是老徐刚纳了老九的第三天,这个平时疯疯癫癫的女人,竟然把堂堂直隶督军给弄死了!

老徐封锁了消息,没人敢声张,报纸上也说不清薛宗耀到底咋死的。老徐一方面焦头烂额,命人把五姨太关起来严加看管,另一面,不得不说,内心确有几分窃喜。

薛宗耀是什么人?十万大军打到保定去也未必能将他俘虏,但一个疯女人却能误打误撞地把他干掉。谁说疯子一无是处?疯有疯的好。

但要细究起来,五姨太杀人并不是临时起意,事先还是经过了一番周密谋划的。只不过谋划的主使不是徐蔚山,而正如万疆云猜测,是香取弦。

自边防军叛变,张尔轶开进北京,直隶陆军见了下风,识相的就应该乖乖把地盘让出来——老徐早就等着再次挥师南下一统江山那天,然而,薛宗耀偏偏不识相。

对老徐而言,如今奉军入关,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但薛宗耀横在中间,成了无法逾越的一块绊脚石,上次在铁狮子胡同没把他办了,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老徐把这个情况跟自己的亲密盟友香取弦抱怨了几回。

香取弦人狠话不多,脑筋一转就是主意,拍拍老徐的肩膀说:“你就放心吧。”

香取弦知道薛宗耀住所守卫极其严密,如今的保定督军府,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蛮干行不通,还得是智取。

他突然想起个人。

林颂白收到香取弦密电的时候,正在八大胡同的温柔乡里买醉。

此时的他,已是奉军第二十九师的师长,他此前带着叛变的边防军投靠了张尔轶,现在是王竞雄的同袍,俩人皆为张督军效力——当然,实际上是为张尔轶背后的香取弦,更是为香取弦背后的天皇效力。

林颂白晚上失眠,睡不着,宁子每晚来他脑子里遛弯,走过来,走过去,走马灯似的,让他不得安宁。一关灯,一闭眼,就是血,就是尖叫,狂笑,野兽的嘶吼,枪炮的轰鸣,荀参谋含恨的眼,库伦纷飞的大雪。

他一头扎进八大胡同的犬马声色里,企图用一种喧嚣驱逐脑海里另一种喧嚣。

他和王竞雄被安排在北京的一座临时公馆里,两栋楼,一人一栋,互不打扰,王竞雄跟他的情况完全不同,春风得意,心情舒畅,听说是因为战场上捡了个宝贝,叫言璧城,没有军务的时候,王竞雄天天搂着人家不撒手。

言璧城是江欲行的老情人,林颂白很有印象,等见到真人,才发觉那小子的确长了张祸国殃民的脸。

对面楼里时而传来叫骂和巴掌声,林颂白靠着露台发楞时,常看到王竞雄捂着脸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脚步如风,穿过林荫掩映的小路,带着副官开车一溜烟飙出大门。

到了晚上,又晃晃悠悠开回来,钻出车门就往楼里跑,怀里抱着鲜花,玫瑰丶百合之类的,或者提着食盒,装些精致的点心零食。

林颂白看着,竟然有种说不出口的妒忌,尽管他不愿承认。

王竞雄吃得香睡得好,林颂白邀他来八大胡同他也不来。

林颂白独自逛窑子,点了姑娘,但不睡觉,就是听曲儿,中国曲儿,日本曲儿,然后喝酒,一杯一杯地灌,喝得浑身发燥,满脸通红,醉眼迷离地让姑娘伺候着倒头一睡,天亮付钱走人。

这天,在他将醉未醉之时,副官给他送来香取弦的密电。

林颂白漫不经心地打开一看,微红的脸白了一瞬,接着腮边肌肉绷紧了,他兴奋地颤抖起来,把纸揉成一团往裤兜里一塞,顺手掏出几块大洋往桌上一拍:“走!”

然后就走了,去干一件他等待许久的大事。干成了,能解心结,能睡安稳觉,能告慰宁子的在天之灵。

林颂白干的事,算不得光彩,其中的迂回曲折,此处也不做赘述。简单来说,他绑了个不大点儿的奶娃,去香取弦指定的地方,见了刚巧等在那里的马浣芳,按香取弦的指示,他告诉马浣芳,这就是她当时生下的儿子。

这种瞎话马浣芳也信,林颂白自己都震惊了。

要知道,他曾给香取弦提建议,说就算那个孩子还活着,这么多年过去,你抱个跟当时一样大的婴儿去,这这这……这谁能信啊?

素未谋面的香取君给他回了简短的一句话:疯子有疯子的逻辑,就这么做,错不了。

好吧。事实证明,马浣芳不仅信了,而且对林颂白的威胁十分上心,林颂白告诉她,如果不杀了薛宗耀,他就把孩子扔到永定河里淹死,或者丢给军队的狼狗撕碎了吃。

后面的事没有什么悬念。在薛宗耀看来,虽然五姨太帮不上他什么忙,但一个疯子,又是老长官的夫人,他怜悯她,尊敬她,对她不设防。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女人,能构成什么威胁呢?

于是马浣芳又造访督军府,说之前薛宗耀托她打听的事有了消息,特意过来的。薛宗耀心里狐疑,估计她是在北京憋闷了,来找消遣,客客气气地让人给她看茶,陪她闲聊。

中间薛宗耀临时有事,离开了,马浣芳在会客厅呆着,突然喊冷,让一旁的士兵给她找条毯子来,嘴上不住抱怨,快入冬了你们还不生火是要冻死老娘吗!

小兵翻了翻眼睛,去了,马浣芳若无其事地摸出一个纸包,把粉末抖进茶壶。

薛宗耀回来时,杯中茶已凉,薛宗耀把凉茶倒掉,亲自提着茶壶续上热水。俩人你一杯,我一杯,喝了有半个时辰,马浣芳冷不丁起身说:“我走了,老蔡还等我回去做饭呢!”

薛宗耀哭笑不得,连连答应:“夫人慢走,我就不送了,见到老蔡记得替我问好。”

薛宗耀把马浣芳送到门口,目送她大摇大摆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秋阳很热烈,晃得薛宗耀有些睁不开眼,他感到太阳穴发胀,隐痛,似有根筋砰砰直跳。

回到徐府第二天,马浣芳毒发,不治身亡,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在保定的薛宗耀也撒手人寰。

老徐后来才知道真相,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在他手下效力多年的薛宗耀,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

他该恨香取弦的,用他曾经心爱的女人做棋子,但他恨不起来,毕竟一个人老珠黄的疯女人换到薛宗耀的命,他觉得很值。

在督军府的人看来,薛督军死得很蹊跷。

头天五姨太走后,督军身体不适,回房闷头睡了一下午,第二天,原本早上八点要开军务会议,由于督军抱恙,临时通知会议取消。

十点,薛宗耀起床,一夜之间,整个人憔悴得脱了相,副官一看他这副苍白如鬼的模样,吓得替他更衣的手都在抖。

薛宗耀配合地擡着手臂,侧过头问他:“你在怕什么?”

罗副官这一阵总在外头游荡,眼下去上海好些日子了,但这个接手的年轻人仍未克服对薛宗耀的畏惧。督军不吃人,可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让他时刻如履薄冰。

有了畏惧,也就有了距离,他弱弱地建议:“军座,您要不要,找医生来看一下。”

阳光透进来,格子花窗被照得通明,薛宗耀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温和地摆手拒绝:“不必了,不必了。”言语中无端有种认了命的意味。

小副官忽地感到眼热,想再坚持一下:“可是军座,您看上去气色很不好……”连他都看出来了,督军面容颓败得好像即将燃尽的残蜡,那是一副将死之人的面相。

薛宗耀一言不发,穿好衣服,转头看了眼窗外瓦蓝的天,让副官帮他把窗户关严实一些,然后打发他出去。

副官刚走到门口,薛宗耀叫住他。

他回头站定了,见薛宗耀歪着头思索了半天,开口吩咐:“让厨房做一道芙蓉鸡片,送过来。”

“哎哎!马上!”副官忙不叠地答应着出去了。

副官走后,薛宗耀独自留在房中,究竟想了什么,做了什么,无从得知。

这天厨房开火不太顺利,久经考验的大师傅竟然炸了锅,手忙脚乱地收拾完残局,重新切葱丝,片鸡肉,剥虾仁,搅蛋清,快到正午的时候才出菜。

很精致的一道菜。副官用木托盘小心地托着,忐忑地穿过后院,往薛宗耀房间走去。他有意高声招呼,故意给自己壮胆似的,嚷着:“军座,芙蓉鸡片做好啦。”

推门进去,一眼瞧见薛宗耀仰靠在椅背上,微微向左侧歪着头,阖着眼睛,面目沈静安详,仿佛在小憩。嘴角有血,应是被擦拭过,似一抹揉碎的胭脂留下的痕迹。

他的军服左边袖口一片湿漉漉的暗红,身侧地砖上也糊满了黑色的血,唯有右手边一沓白纸黑字,干干净净,像刻意保留的一点体面。

木托盘在地板上砸出一声巨响,菜肴翻洒在地,年轻的副官擡起胳膊一把咬住,呜呜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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