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副官按林颂白的命令,把人抓了。
林颂白给香取弦打电话,说抓到一个替横山雾屿送信的奸细,要亲手交给他。
香取弦在那头沈默了几秒,略显迟疑,问,信里说了什么?
林颂白如实相告,但口气拿捏得十分精准,不仅表示不信,反而主动宽慰香取弦,说他早就知道横山雾屿跟薛靖淮走得近,横山大概是想帮薛靖淮一把,这才使一出反间计,企图瓦解他们的同盟关系。
“这种兵不厌诈的把戏,见得多了,不必放在心上。”他轻描淡写地宽香取弦的心。
另一头,香取弦被他的态度搞得晕头转向,拿不准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做戏,但不管怎样,现在都只能将计就计,尽量不与他撕破脸。
毕竟人家手握重兵,当此非常时期,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才是正道,一些私人恩怨,比起大日本帝国的长远利益,简直微不足道。
林颂白还跟香取弦抱怨,自己军队在前线卖力打仗,结果后勤物资供应都成问题,奉军内部山头林立,相互倾轧,贪腐成风,他找张尔轶要过几回饷,张督军推说现在华北各处战事紧张,军费筹集需要时间,总之一个字,等。
说到这里,林颂白恨恨地啐一口,将愤怒挥洒得淋漓尽致。
他可以等,但他手底下的兄弟没法等,官兵们在前线浴血奋战,他这个师长不亲临前线指挥也就罢了,结果全军上下的军饷都发不下去,眼看着马上数九寒天,连给官兵换棉服的钱都没有,再这样,他也管不了下边人了。
当兵就是吃粮,既然日子过不下去,到时候那些丘八们是叛是逃,谁也说不好啦,不过香取君放心,我即便成了光杆司令,也必会跟您一条心。林颂白态度相当诚恳地表白。
但说来说去,无非就一个意思,除了老馀的事,他还得找香取弦要钱。
这是关系到南征成败的军机大事,所以他毫不扭捏,理直气壮,让香取弦隔着电话筒都闻到了二十九师浑身上下那股兵痞的穷酸味儿。
说来还得感谢张尔轶和奉军其他将领,若是奉军内部清正廉洁铁板一块,他这个理由还真编不出口。
但这远远不够。
要引香取弦这只警惕性极高的狐狸出洞,他需要一个能直击香取弦痛点的理由。
所以,最后,他透露了一个非常吊人胃口的消息——他笃定香取弦没有见过那封信,所以他开始放着胆子胡编乱造。
他说,横山在信上提到一个地方,有横山商社多年在中国经商积攒下的巨额财富。说白了,全是真金白银丶古玩珠宝,没有存在任何一家银行,而是埋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坳里。
横山信上还说,希望林师长回头是岸,转投薛靖淮麾下,这笔宝藏就算他的临别赠礼,聊作林师长犒赏全军将士的军费。当然,人死灯灭,具体这笔财产如何处置,他在九泉之下也管不了,反正心意到了。
林颂白说完,叹了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树梢上的新雪,故意顿了片刻,把声音放小了点,似信非信的,是探询,是求证,也是商量的口吻,带着推心置腹的意思:“香取君,您说,横山君说的这事儿……有几分可信?”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沈默,轻而急促的呼吸声。
林颂白攥着话筒,一动不动,立在那里,耐心地等。
“也不是……”香取弦终于开口了,带着一股刻意压抑的情绪,“没有可能。”
上钩。
林颂白嘴角勾起一抹无声的冷笑。是啊,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香取弦不是没有怀疑过林颂白在说谎,但他更了解自己那个逆反的弟弟,以横山雾屿的个性,完全可能做出这种事。
就算是属于中国人的东西,香取弦尚且跃跃欲试要掠夺,何况是以横山商社名义积攒的财富,他怎么能容忍流落中国?他西渡而来,可不是为了做慈善来了。
“我刚从上海回来,容我处理些事情,改日会面,我提前通知你。”
香取弦挂掉了电话。
不愿显得太性急,香取弦故意晾了林颂白几天。他眼下没什么要紧事,唯一挂心的,就是怎么把万疆云从马仲麟的身边弄回来。
他的探子打听到,万疆云就藏在马仲麟的临时公馆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马仲麟夜夜同宿,那股亲热黏糊劲儿,俨然是个新填房的姨太太。
万疆云,他的心肝宝贝,香取弦只要一想到他夜夜睡在马仲麟身边,想到马仲麟那个大老粗对他所做的一切,心里就恨得发狂,在无人处,后槽牙都咬碎。
有时连他自己都感到可笑,他对万疆云的感情很纠结。万疆云一边被他霸占,一边被他出卖,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比马仲麟尚不如的日本军官也不知陪过多少,多个马仲麟又有何妨?
不一样,他说不清楚,但就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那种并非出于自愿的,喜欢的东西被人偷走的感觉,比起自己冠冕堂皇地慷慨相赠,到底是不一样。
或许那就是被人背叛的痛。香取弦绝不能容忍万疆云发自内心的背叛。
他摇头,叹息,满脸痛切,自己白白付出了一片真心,万疆云却是个水性杨花的家夥,一点儿也不自爱。让他失望。
上次跟薛靖淮不清不楚搅在一起,就被自己教训了一顿,现在看来,教训还是不够铭心刻骨,不够触及灵魂!
目前的情况,依香取弦本意,他想直接冲上门抢人,马仲麟若敢不答应,他就抽调上海的日本驻军,团团包围马公馆,架起机关枪直接送老马一梭子弹,或者拉几门榴弹炮把他一炮轰上天。
像摁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愉快,毫不费力,一举洗雪夺妻之恨,扬眉吐气。
可惜,这只能是想象。
马仲麟这种级别的人物,香取弦自己没有权力杀,别说明晃晃地挑起战争——时机尚不充分,就算是暗杀,也必须经过参谋本部的批准。
马仲麟是个可左可右的骑墙派,唯利是图,没什么民族大义家国情怀,在参谋本部那些对中国虎视眈眈的眼睛审视下,是个资质极佳的培养对象。
他身上的价值,尚待皇军耐心挖掘,香取君怎能为泄一己私愤,置帝国的大陆政策于不顾?
香取弦在北京的临时寓所里,反覆琢磨这些恼人的心事。
万疆云失踪后,他明显瘦了几圈,脸颊凹陷进去,整个人愈发落寞,消沈,若不是天皇赋予的使命束缚着他,让他残存最后的理性,他也说不好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枯坐了许久,思绪纷乱零碎,没个着落,借酒浇愁。他从书房走出来,倚在二楼的栏杆上,俯瞰挑空的大厅,久久地发呆。
视线漫无目的,在空旷阴森的大宅里,随处飘荡,随处散落。
落到楼下空荡幽暗的舞池中央。香取弦清楚地记得,那里曾站过一个穿绯色和服的身影。
他不由眯起眼睛,凝望那方寸之地,恍然间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声音,银铃似的,兴高采烈:
“尊敬する贵宾の皆様丶舎妹の诞生日パーティーへようこそ丶私たちはとても光栄に思っています……”
然后神采飞扬地一笑,彬彬有礼地鞠躬,舞曲缓缓流淌,欢声笑语里,觥筹交错中,俊俏的青年转身离去,轻盈得像一阵风。
香取弦目光流转,追逐着那个年轻蓬勃的背影,看他倏地化作一只蝴蝶,翩翩然扇动着翅膀,飞向窗外。
冬日傍晚的阳光,惨淡,微黄,聊胜于无,透过落地窗照进来,空无一人的大厅,宛如在香取弦脚下裂开一个巨大的黑洞,充斥着尘埃翻滚的往事,让他的心一路下坠。
斜阳馀晖在枫木地板上铺出几块明亮的光斑。或许是天气太冷,或许是他的眼睛出现错觉,阳光固执地,堪堪只照亮那一个角落,更多的空间陷在黏稠的阴影里,黑暗,浓得化不开,像冰冻的糖浆。
他感到自己被某种力量粘黏住,无法自拔,那一刻,他如同一只落入糖浆里的飞蛾,扑棱着翅膀徒劳挣扎。
分明的黑白,模糊的往事。
回忆中灯光辉煌的夜晚,也是在这样一个苍冷寒凉的冬日。
在他对面,一盏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灯,积了厚厚的灰尘,被蛛网包围。他看着它肃穆庞大的身躯,无端感到一股悲凉,仿佛破碎坠地就是它璀璨一生的宿命终章,一如当初将它精挑细选,从遥远的东京千里迢迢带到北京的主人。
“お兄さん丶见て丶私が选んだこの明かりはとてもきれいです!”
声音听得真,香取觉得鼻子有点酸,眼角也发痒,他摘下白手套搭在栏杆上,用力地揉,没命地揉,眼前忽而黑,忽而红,直到眼球被揉压发出不堪重负的咕唧声,他停住,自暴自弃地垂下双手,任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淌下来。
反正也不会有人看见。
宪兵队在楼外站岗,没他的命令,谁也不许打扰。
突然,大吊灯“啪”地亮起来,香取弦眼前陡地一片眩光,他本能地擡手遮住眼。
站立不稳,趔趄中抓住一截栏杆,他分明看见,华丽的灯光下人影交错,衣香鬓影中立着个粉色和服的女孩,分外娇俏惹眼。
女孩仰起头,黑如点漆的双眼盯着他,冲他微笑,漂亮的圆眼睛笑成了两只月牙,灌满猩红的血,一笑,血泪便从眼角缓缓流出来。
香取弦惊得大喊一声,跌坐在地上。
灯熄灭了。
一瞬的黑暗后,他眼前朦胧一片,像破晓侵晨时天将亮未亮的光景,他跌跌撞撞,狼狈地爬起来,听见自己心跳猛烈撞击肋骨,呼吸迫促,满头虚汗。
他环顾周围,仔细辨认,发现自己身处高大阴冷的温明殿。
他顿时喉头发紧,哽咽,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分辨出“天照大神”的御灵所在,可一团团的雾霭在殿内飘浮,似鬼似魅,浓重如阴魂不散,冷湿的气体沁人肌骨,他看不清。
离乡太久,久到当初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仿若隔世。
天皇从殿后绕出来,脚步无声,姿态端庄,高高在上,嘴角带笑不笑地审视他。
香取弦怔了怔,扑通一声匍匐在地,沐浴在一种幸福的,神圣的,甚至有点怪异的兴奋的情绪中,他颤抖着声音问候:“陛下……”
天皇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在香取弦眼中却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他想,陛下的耀眼光芒,必定要洒到朝鲜丶中国丶亚洲直至全世界的土地上。天皇陛下“欲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做臣子的唯有粉身碎骨,万死不辞,死而后已!
“爱卿,朕将这宝刀赐予你,望你务必知难而进,坚韧不渝,为朕开疆拓土,不负朕之厚望。”说罢,天皇亲手向他递过来一把长刀,刀柄上镶嵌着皇室菊花银徽。
只一眼,香取弦就幸福得浑身发抖。
皇恩浩荡,恩情如露珠,如溪流,如大江大河,如狂澜海啸,灌满了香取弦干涸的魂灵,从那天起,他不再是与天皇寸步不离的御前侍卫官,他肩负起天皇赋予的重任,他为自己的使命感到无上的荣光。
他不舍的目光,久久无法从天皇那张黄脸上移开,他冥冥中意识到,平时不敢奢望直视的一张脸,此时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瞻仰。无上的威仪。他魂牵梦绕,誓死效忠的陛下,在他最痛苦最无望的时候,来梦里看他。
他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中午,宪兵发觉不对劲,冲进楼里,一番搜寻,在一个楼道转角发现烂睡的香取弦,酩酊大醉,手边扔着几个酒瓶。
“长官喝清酒醉成这样?”士兵吃力地搀扶他,忍着浑身酒臭,随口嘟囔。
另一个士兵捡起酒瓶,飞快看了一眼,扔掉:“不,是北京二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