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报了杀父之仇,薛靖淮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他让罗副官陪着他去京郊找了块荒地,把人头埋了,立了个木头桩子,权作墓碑,在上面写了几个尚算工整遒劲的大字,“林颂白之墓”。
他闷闷不乐,全程一言不发,烧过香烛纸钱,坐在坟前发楞。
他还是不敢相信,事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如今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发小丶好兄弟,而这个兄弟与他却有不共戴天之仇。自己做了什么孽,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他感到荒谬,可笑,不由自主地就想逃避,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天下之大,他就是无法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和心上人与世无争地过一生?
或许只能怪自己投错了胎,在这个靠枪炮和强权生存的乱世,身为薛宗耀的儿子,这一生注定不会有太平日子。
他感到骑虎难下,他打心底痛恨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更恨自己小半生在患得患失丶阴谋算计丶铁血鏖战中辗转过来,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护不住身边的人。
他思念叶青阑,也惦记万疆云,更记挂着远在上海的素未谋面的儿子,还有楚皓珍,虽然俩人没有夫妻之情,但她是他孩子的母亲。
他心中百感交集,想流泪,碍于罗副官在身边,竭力忍住,撅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
罗副官捋着地上一根冻干的车前草花梗,瞥他一眼,语气淡淡的:“想哭就哭吧,这里没别人。”
薛靖淮咬着牙,拳头攥得死紧,埋头硬挺着,眼泪打转,就是不掉。
罗副官站起来,拍落手上的草籽,放眼望去,雪后长空万里,天色一碧如洗,他背对着薛靖淮,声音冷酷,近乎绝情:“不过,林颂白落得今天的下场,都是咎由自取,为了个女人背叛军座,死有馀辜。”
薛靖淮诧异地擡头:“你在说什么?为了女人?”
罗副官回望他:“没错,横山雾屿的妹妹,你认识的。”
薛靖淮当然认识,而且如果没有他,宁子和林副官也不会相识:“宁子小姐……怎么了?”
“死了。”
薛靖淮跳起来,抓住罗副官的肩膀,扽住他:“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罗副官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波澜不惊:“少爷,你在上海与世隔绝,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薛靖淮为罗副官的消息灵通感到震惊,更为宁子的死讯感到痛心。
从罗副官这里,他总算弄清了林颂白之死的来龙去脉,或许不是真相的全部,但足以解释他的疑惑。
说起来,郑怜英送他这份厚礼,并不算大费周章,甚至不是为了他刻意筹划。毕竟有没有薛靖淮,林颂白都必须被除掉。
林颂白是在京津交界一个叫桃叶沟的地方落网的。
当时林师长带着卫队,大概三四十人,个个骑着大马,挎着洋刀,荷枪实弹,威风得不得了。队伍后跟着几辆骡车,空的,其中两辆用帆布罩着,走起来哐当哐当响,大概是装了些铲子丶弹药之类的工具。
队伍里有匹青灰色的大马,驮一个身穿黑西服,戴黑色毡帽的男人,林颂白军装笔挺,骑一匹白马,与他并辔而行。
俩人走得很近,头挨着头,窃窃私语,远看上去似乎相谈甚欢。
郑怜英提前获取了情报,知道林师长这是带着人去挖宝呢。
前一晚的春喜楼,郑怜英反覆确认:“真是宝藏?你确定没有听错?”
春嬛言之凿凿:“没错,我问了他好几遍呢!他说他们长官是要去挖宝,听说还带着日本人。”
“去哪儿?打探到了吗?”
“没有,人喝多了,什么也记不住。”春嬛摇头。
郑怜英遗憾地一锤桌子,正要想别的法子,春嬛慢悠悠从手袋里拿出一张纸:“骗你的,都画在这儿了。”
郑怜英转忧为喜,急忙打开一看,地图画得粗糙,想必是仓促间草草誊抄的,但路线一目了然。
这回林颂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他高兴地搂着春嬛亲了又亲:“阿嬛你立了大功!回头我向戴总统给你请赏!”
春嬛漠然不动:“免了吧,受不起。”
郑怜英站在山坡上,藏身于一棵枯桃树后,用望远镜观察着林颂白的队伍,眼看他们一步步走入自己的伏击圈,他向身边的士兵打手势,准备进攻。
雪后的山中分外寂静,林间偶有喜鹊噪叫。
桃林夹峙的山道上,静得只闻车轮碾过路面的咔咔声,枯枝被踩折的脆响。马蹄踏雪无声,除了两位带头的长官,队伍默默行进,没人说话。
枪已上膛,屏息敛气,目标进入射击范围。
郑怜英再次擡起手,下令开枪的手势还未落下,坡下突然一声枪响,队伍顿时骚乱,听见有人大喊“有埋伏!”郑怜英楞了两秒,慌忙四处张望,发现趴在他不远处的一个士兵中了枪。
居然被敌人先发现了!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
虽不能先下手为强,但毕竟占着地理位置优势,郑怜英豁出去了,立刻指挥部下把子弹泼水一样向山下泼过去,山林间枪声大作,林颂白的队伍不及抵抗,被打得人仰马翻,士兵有的慌忙逃窜,有的被火力压制得擡不起头,躲在骡车后举枪还击,然而,在郑怜英压倒性的攻势下,这点微弱的反抗无异于螳臂当车。
战事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
硝烟散了,郑怜英没有急着下山去。他点燃一支哈德门,坐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慢腾腾抽完了,远远望着士兵们把血肉模糊的尸体,一具一具拖到路边,整齐码上,像码一堆等待下锅的油条。
石头冻屁股。他抽完烟,拍拍屁股站起来,确认山道上没有能还手打冷枪的人了,才亲自下去点检战果。
林颂白负了重伤,被副官压在一辆骡车下。
副官浑身血窟窿,身侧白雪尽皆染红,大睁着一双黯淡的眼睛,已经死透了。
几个手下凑上来,合力拉走那头被流弹打死的黑骡子,掀翻骡车,对待牲口一样把副官的尸体拖走。
一场短暂的伏击,郑怜英在高处冷眼瞧得清楚,看得出,副官是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了林颂白。
但他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在队伍听到枪响轰然大乱的时候,林颂白的第一反应不是向敌人反击,而是朝那个黑西服男人开枪?
很可惜,第一声枪响后,副官不假思索,当即冲上去保护长官,打乱了林颂白的计划——子弹打偏了。
也怪那黑西服反应太快,听到枪声,毫不恋栈,麻利地一翻身把自己挂在马背一侧,猛踹马腹,趁乱就要逃之夭夭。
想跑?郑怜英冷笑着,不慌不忙地瞅准马肚子打了一枪,黑西服登时随马摔到地上,半天动弹不得,终被生擒。
目标不是他,郑怜英不关心,他关心的还是林颂白。
林颂白伤势很重,紧闭双眼,仰面朝天地躺在雪地上,失血过多让他脸色苍白如纸,意识也逐渐陷入混沌。
郑怜英摆了摆手,示意手下退避,独自站在林颂白身边,微微弯下腰,仔细打量他。
惨不忍睹。腹部和肩胛骨都被打穿了,血流满地,染红了那身做工精良的将官军服。若不是仰躺着,肚子上那个拳头大的豁口,很可能兜不住他的百转柔肠。
这人没多久可活了。郑怜英忍不住摇了摇头。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可惜是个叛徒。叛徒就得死,不死就不是叛徒。
他居高临下,明知故问:“林师长,没想到咱们在这里见面了,现在感觉如何?”
林颂白闻言睁开眼睛,失神地望他半晌,像在努力回忆。动了动嘴唇,一张口,暗红的血便从嘴里咕嘟涌出来,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
“是你……”
郑怜英点头:“是我,人生何处不相逢呐,你说是不是?”
遥想当年,在极乐汤的时候,他跟林颂白有过交集,彼时他是个低声下气的搓澡工,他是个高高在上的副官长,短暂的交汇,谁也没料到后来的人生际遇,竟会是这样。
林颂白喉头滚动着,眼睛里放出光,看起来有话要说,但那模样着实费劲,郑怜英索性蹲下去,侧着耳朵做出倾听状:“慢慢说,我听着。”
“你……晚……来……一步,我就……可以……杀了他。”
“他?谁?”郑怜英瞬间明了,是那个黑西服的日本人——被士兵拿枪逼着蹲在路边,双手抱头,张嘴就是伊哩哇啦的日本话,问啥也不答。
“他是谁?”
“香……取……弦。”
郑怜英吃了一惊,忍不住回头多望了两眼那个俘虏,原来那人就是神出鬼没,却让他如雷贯耳的香取弦?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夥,张尔轶背后的主子,今天竟然落到了自己手里?一网捞住两条大鱼,妙啊!
他喜上眉梢。
“你为什么要杀他?”
“有……仇。”林颂白不愿多讲,背后的缘故,多透露一个字都会让他痛不欲生。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杀你吗?”郑怜英饶有兴趣地盯着林颂白,伸出食指替他揩嘴角的血,带点儿玩弄的意味,“我想让你死个明白。”
林颂白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这次错失良机,此生再无望能手刃香取弦为宁子报仇,事到如今,他不愿与郑怜英废话,干脆闭上眼睛等死,不作答。
“荀去非,还有不愿随你叛降奉军的八百馀个官兵,被你秘密坑杀在库伦的,还记得吧?”郑怜英看他脸上那个紧绷的丶不愿面对事实的表情,就忍不住数落他的罪状,“你连一手提拔你的薛宗耀都杀,还有没有半点人性?”
闻言,林颂白猛地睁开眼,瞪着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嘴角血流如注:“你……你怎么知道?”
“我女人给你唱了那么久的曲儿,知道点秘密算什么。”郑怜英很得意,提醒,“记得吧,她叫春嬛。”
林颂白露出一抹无奈的笑,缓慢地,吃力地摇了摇头,像在自嘲。
“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郑怜英凑近了些,声音柔下来,“看在老相识的份上,我可以答应你一个……两个心愿。”
他跟林颂白没私仇,杀他不过是例行公事,说实话,林颂白这副支离破碎的样子,让他冷硬的心也不禁产生了一丝怜悯。
“好,请……割下……我的头……送……送给……薛靖淮。”林颂白吐字艰难,嘴唇哆嗦,紧蹙着眉,看起来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赎罪……”
郑怜英的眼里闪过一瞬惊诧,他把自己当什么?屠夫吗?这么鲜血淋漓的要求,他怎么说得出口!
再一想,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要求不敢提?随他吧。“好,我答应你。”
“二……求你……求你……”更多的血从他嘴里涌出来,他话不成句,却倏地双目炯炯,挣扎着,奋力伸出满是鲜血的双手,攥紧郑怜英的袖子,几乎是哀求,“杀了他!替我……杀了他!”
饶是见惯死人,郑怜英仍被他眼里那股怨毒的光芒慑住了,他所有的不甘丶痛悔丶遗恨,都包含在那一个字里,此时此刻,他在孤零零无牵挂的人间只剩最后一个心愿——杀了香取弦!
垂死之时,清醒的意识随血流尽了,林颂白已近乎疯魔。
凭着最后一丝执念,不甘的他竭力挣起上身,死死抓住郑怜英的手。
郑怜英吓了一跳,手腕被他绞得生疼,只见他眼里迸出火一样的精光,绝望地大喊:“替我杀了……”
“他”字没能出口,那抹火光便骤然熄灭了,喉咙里咕噜一声,咽了气,直挺挺地倒下去,倒在一片烂红的雪泥里。
郑怜英眉头紧锁,那股子喜气早已经烟消云散了,他心头感慨万端,沈默地捋合了林颂白死不瞑目的双眼,缓慢抽身站起来,朝道旁走去。
他要立刻审讯香取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