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听说马仲麟准备撤兵离开上海了,香取弦深感头疼。
香取弦刚回北方就摊上绑票,被敲诈了一大笔钱,多到他忍不住往自己身上换算,算下来,一根汗毛几乎可抵一根金条。
花帝国这么多钱,就为了换自己区区一命,值吗?连他自己都怀疑。
但他确信的是,总有一天,他不会让郑怜英好过,更不会让那个姓戴的老家夥好过。一切阻碍大陆政策执行的人,都是帝国的敌人,必须坚决铲除。
他始终不懈努力,力图替遥远的天皇陛下,在如今这片丰饶丶腐朽而混乱的土地上寻找一个合适的代理人。
很显然,马仲麟不是。
香取弦恼羞成怒,几次三番抄起电话筒,又咬牙放了回去。他之前一直忍着,忍着,就算万疆云被马仲麟夜夜搂着,他也忍了。
为什么香取弦能暂时割舍自己的心头肉,忍着满头疯长的绿毛?还不是为了维护与马督军的盟友关系,占稳江浙,待到北方奉军攻克直隶挥师南下,南北合流,一举剿灭盘踞广东的革命党,然后在全国建立中日亲善的新政权——或至少,让亲日派在国会和政府中占据绝对优势,再徐图后事。
可马仲麟这个首鼠两端的叛徒,谈好的条件,说不要就不要了,一言不合就要撤兵,说是在上海吃得太淡,呆不惯。
香取弦真想派人把他暗杀了算了。
老马比猴都精,临时公馆的安防更是滴水不漏,绝不给别有用心之人可乘之机。
他知道在煌煌大上海,纸醉金迷之下处处是杀机,尤其眼下为虎作伥,骑虎难下——难下也得下,觊觎他这条老命的人可多了去了。
但他不知道这些人里,还有薛靖淮的手下。
罗副官佯装答应薛靖淮不擅自行动,暗地里却马不停蹄派人到上海,取万疆云的性命。早一日争取到李琰的增援,战事便可早一日结束,他不敢懈怠,更无暇顾及薛靖淮的儿女情长。
要恨就让他恨吧!罗副官想,他想到了薛靖淮获知真相后所有可能的激烈反应,但他没料到马仲麟对万疆云保护得这么好,让他的人费尽心机上天入地也找不到机会下手。
这条路走不通,战事也耗不起,他给傅聿阁发电报,直言做不到。
傅聿阁对李琰如实禀报,并再次晓以利害,既然薛靖淮已经尽力了,充分说明了合作的诚意,看到过往的情分上,该合作就合作吧。再说了,要不是薛靖淮在北边挡着,老徐真打过来时能放过咱们?降了等于投日,不降就被弄死,唇亡则齿寒云云。
由是李琰方才松了口。
傅聿阁领了命,立刻联络罗副官,告诉他李司令同意出兵助战,即日将调拨屯扎徐州的军队出发北上,策应直隶战事。
罗副官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薛靖淮。
薛靖淮当时已回到保定,正躲在督军府的防空洞里,埋头潜心研究一张作战地图,听完,当时很高兴,难得露出了笑容,转眼脸色却沈下来,目光警惕地盯着罗副官:“他为什么会答应你?你该不是背着我……”
“放心,卑职没有动万先生一根毫毛。”罗副官早就料到他会有这出,忍不住埋汰他,“少爷的人,没您的允许我怎敢擅动?”
薛靖淮听出味儿不对,半是恼半是羞,板着脸反驳:“什么我的人?你不兴胡说八道!”说罢扭过脸去,看地图上花花绿绿的箭头。
罗副官扯了扯嘴角,轻声说:“不过,卑职确实发现了万先生的所在。”
“他在哪?”薛靖淮被戳到痛点,猛回头。
“在马督军身边。”罗副官云淡风轻,显然一点也不意外。
意外的是薛靖淮,“……怎么回事?他和马仲麟?”印象里这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他俩怎么搅到一块去了?!”
罗副官打一开始就知道,不过眼下只能故作无知:“或许他们是老熟人吧,万先生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他原不打算透露万疆云的行踪,甚至不愿让薛靖淮见到万疆云,毕竟值此非常时期,多一个羁绊,便多一个节外生枝的可能。
但,此事说来话长。归根到底,原因还在老马身上。
马仲麟撕毁与老徐和香取的盟约,从上海滩说走就走,千军万马拱卫着,浩浩荡荡班师湖北。
回到汉口租界,他立刻命人找来一个庞大的施工队,又请来留法归来的设计师,要新建一栋举世无双的洋楼——用来迎娶万疆云。
后来,又嫌工期太长,他等不及,索性遣散施工队,直接一掷千金买了栋当地赫赫有名的豪华别墅,作为献给万疆云的爱巢。
他很得意地带着万疆云绕了两圈,把园子里每一棵树都给万疆云介绍一遍。
万疆云从来没发现,老马这人心思竟然如此细腻。不仅细腻,还多情,不仅多情,还肉麻。比如,他让人把每棵树都钉上一块木牌,按理说,牌子上介绍下树木品种习性也就差不多了,他不,他偏要用玻璃再镶上一张照片,照片必定是他跟万疆云的合照,有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穿衣服了),一起喝茶的,一起散步的,等等。
在上海硬拉着万疆云照了不少相片,一张不落地带回武汉了,原来是要做这个用处,万疆云真是打死也没想到。
老马的浪漫体现在方方面面,小到花园里栽什么花,种什么树,大到公馆的命名,装修,无意不饱蘸了他的心血。
拿这栋别墅的命名来说,从前它叫顾家花园,老马买到手后,凭当年在讲武堂学到的有限人文知识,冥思苦想一整晚,决定将它改名为——万马园。
万在前,马在后,充分彰显出他马仲麟就是万疆云一条忠实的老狼狗。
他很得意,大半夜撇下被窝里光溜溜的万疆云,径自起床,兴致勃勃来到书房,亲自手书四个字:万马奔腾。打算天亮找人刻了,挂到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马仲麟为讨万疆云的欢心,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另一头还得顾及军机大事,眼看着人就瘦了两圈,瞧着倒是比以前更顺眼了。
万疆云看着马仲麟忙前忙后,对他这股无微不至的热乎劲儿,心里就禁不住恍惚,当初他只打算跟老马做个露水夫妻的,睡一场两场,换得他对薛靖淮高擡贵手,也就结束了,日后各走各路,自生自灭,两不相欠。
位高权重的,往往薄情寡义,能让他们迷醉的,是杀伐决断的快感,是翻云覆雨的权欲,至于床伴,可选择的那么多,不过图个新鲜,香取弦和那些高贵的客人们,莫不如此。
遇到的唯一例外还是薛靖淮。
现在他似乎遇到了第二个例外。意外。
马仲麟不仅没有把他玩腻了一脚踹开,反而山遥路远地把他带到武汉来,好吃好喝供着,伏低做小地哄着,且不限制他的自由,只在出门溜达时给他配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便衣卫队,铁桶一般不远不近地包围着他。
万疆云嫌碍眼,索性不出门,但他能理解老马的苦心,老马是怕他被日本特务抓走了。
一天下午,马仲麟从外头回来,像往常一样,不等天黑,拉着他云雨了一场。事毕,万疆云累得昏昏欲睡,老马却对他又搓又揉,就是不许他睡觉。
万疆云无奈,坐起来,光着上身靠在床头,头发乱糟糟,像一朵被揉蔫儿了的白玫瑰,勉强打起精神问:“要干嘛?”
“走走走,穿衣服起床,我们下楼说。”老马显得兴冲冲,还有些神神秘秘。
“我累了。”万疆云说话间已经睁不开眼,脑袋一啄一啄的,“明天……再说吧……”
话音未落,人已经睡过去了。
“嗐!”老马一拍大腿,恨自己失策,不该回来就拉着他办事。他想了想,为今之计,只有亲自动手,硬把万疆云弄下楼去。
万疆云只要自己不动,怎么都行,马仲麟摆弄他,他也不反抗,累得马仲麟边忙活边腹诽:看睡相,是个大美人,论睡得沈,这是只猪!
马仲麟费了大劲给他套上衣服,在那红痕斑驳的薄薄一拈细腰上,把睡袍腰带系好,打了个蝴蝶结。他搓搓手,刚要把人往肩上一扛,眼珠一转,忽地想起什么,抓过床头一条暗红色的领带,把万疆云的眼睛蒙住。
背着万疆云欢天喜地地下楼去了。
朦朦胧胧中,万疆云只感到一阵猛烈颠簸晃荡,他梦到自己大头朝下,被挂在一艘帆船的桅杆上,天旋地转,夜色忽明忽暗,海水一浪浪地拍打,把他的脸拍到一片温暖宽厚的沙滩上。
就这么颠了一阵,他刚觉出舒服,身子突然就着了陆,被人放到客厅中央柔软的牛皮沙发上。
他睡意全消,睁开眼什么也看不见,眼睛被蒙住了。他本能地伸手去解,被另一只手抓住腕子,“别动,猜猜面前是什么?”
老马的声音,万疆云一楞,莫名有点想笑,这家夥搞什么名堂?
“当然是你,还能是什么?”万疆云嘟囔了句,撇了撇嘴角,手也不动了,歪着脑袋往沙发上一靠。
老马嘿嘿笑,打了个响指,不料一声响雷从留声机里炸出来,轰!前奏把万疆云吓一激灵,咿呀一段凄凄惨惨的序曲后,有个女声开始唱:“夜色茫茫,独倚栏杆想情郎,情郎似那天边月,愁云惨雾把你藏,直想得奴家啊,泪呀么泪两行!”
马仲麟皱着眉头,听得嘬牙花子,不耐烦地冲留声机方向喊:“咋笨手笨脚的,选歌不会吗?换!换首喜庆的!”
然后就换了一首:“正月里来过新年,老头得了气管炎,躺在床上没人管,孤苦伶仃真堪怜,回想光棍三十年,都怪年轻时嘴不甜……”
“……”马仲麟一听,就感觉不对劲,但都是平时他爱听的,一听就上头,很难刹住,终于他还是克制住惯常品味,指着副官大骂:“老子再给你一次机会,挑不对我毙了你!”
“军座息怒!”副官慌手慌脚又拣了张唱片放进机匣子,打开,一阵可疑的噝噝啦啦声后,一个男声——“嗯……啊……啊……嗯嗯……啊……啊……”
空气凝固了几秒,马仲麟瞠目结舌,副官目瞪口呆,被领带遮住眼睛的万疆云,身子微微一僵,露出的半张脸也倏地涨红了,手不自在地擡了擡,泛红的指尖勾着,看样子想去解眼罩,不知怎的又停下了。
“快给老子滚!”老马气得咆哮。
副官知道闯了祸,红着脸掉头就跑,老马怕万疆云有什么异动,不敢脱开身,跳着脚喊副官:“回来!换了再滚!”
副官忙不叠答应着折返来,战战兢兢挑了张唱片,直到听见一个深情款款的男声缓缓地唱:“如果没有你,日子没法过,我一天到晚就琢磨,怎么求你嫁给我……”
“可以了可以了,就这个了,滚蛋吧。”老马大人不记小人过,摆摆手,副官赶紧溜了。
等那个磁性的男低音再次唱到“求你嫁给我”时,马仲麟傻笑着立在万疆云面前,整了整提前换上的一身簇新西服,捋了捋头发——一头短寸,没什么头发可捋,但他管不住自己的手,或许是因为紧张。
“疆云,就剩我们两个人啦!”他想着铺垫一下,“我让他们都撤了。”他指那些守卫和仆人,“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嗯。”万疆云越是猜到什么,越不敢自己摘下眼罩,说不好为什么。
“我怕你害臊,其实……我也说不好你喜欢热闹还是安静。”老马听着有些局促,活了几十年,这个场面他也没经过,何况还是跟一个男人,“我怕人多了……你抹不开,不答应我。”
“哦。”万疆云听他絮絮叨叨,小心翼翼,想象他现在涨红了脸的样子,跟平日耀武扬威的模样一对比,倒是有趣,“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困了。”
话音刚落,万疆云感到朦胧中似有个黑影欺身上前,温热的手掌掠过他的耳朵,伸向脑后,解领带的结,然后眼前忽而一片光明,吊灯金光灿灿,照着老马那张痴汉的脸,近在咫尺,呼吸相接。
老马没脸红,眉眼带笑地盯着他,侧过身,白晃晃一片直扑万疆云的眼帘。定睛一看,偌大的客厅中央铺满了白玫瑰,成了一片花的海洋,花海中间有个心形的漩涡,漩涡中央点着一圈心形的蜡烛,白蜡。
“怎么,准备给我出殡啊?”万疆云似笑非笑地说。
“不许胡说,你得长命百岁!”老马揽过他的肩膀,定定看了他半晌,突然冲他“扑通”一声跪下,从身后拿出一个蓝色丝绒戒指盒,打开,仰着脸认真地问:“疆云,我要娶你,你愿意不?”
万疆云吓得往后一退,错愕地看着他,不可思议。
副官扒在窗户外,说不上话,急得龇牙咧嘴地冲老马打手势。
老马没觉出哪里不对劲,歪着头疑惑地辨认了下副官的嘴型:“担……心?单……膝……”
“哦!”他突然回过味来,感觉自己像上坟,连忙改成单膝跪地,举着戒盒一脸诚恳地表白:“疆云,我老马下半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如果负你,让我不得好死!你答应我吧,我要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那个年月,那个环境,大清才亡了几年!就算是从堂堂一方诸侯的嘴里说出这话,万疆云仍觉得过于惊世骇俗了。况且,有什么必要呢?为自己这一块千疮百痍的烂肉——说残花败柳,都是擡举了。
“没必要吧。”万疆云目光掠过老马手中那枚镶钻戒指,光芒耀眼,眼底却有点发涩,“何必多此一举……”他不自觉地又重覆一遍,“没必要。”
“有必要!我娶了你,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以后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老马很执着,挺了挺腰,差点站起来,想了想,又端端正正跪好,“谁抢我老婆,我就毙了谁!”
这是宣示主权的意思,万疆云觉得他幼稚,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幼稚。背过身去,提醒他,“我是男人。”
“男人怎么了?我老马就喜欢男人,呃……不对,我就喜欢你!”老马连珠炮似的表忠心,“你嫁给我,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没爹没娘,唯一的妹子也被人害了,我娶了你,我就又有亲人了,疆云你别怕,我保证没人敢说三道四!”
这一点万疆云倒是信,老马对他还行,对外人脾气可不算好,杀人不眨眼的玩意儿。
“疆云,我知道你心里苦,你在香取弦那里受委屈了,我都明白。我跟你说过,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得不得了。但没办法,谁让咱俩缘分没到呢,可是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你,你都不知道那天我看到你来找我,我有多高兴!”
老马说得动了情,眼泪巴叉的,“疆云,我都不知道说点啥,你才能相信我是真心的,我真想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不过心挖出来人就死了,就没法娶你了,还是活着好,活着能天天看到你。疆云,以后我的身家都归你,人也归你,你别嫌我老,咱俩都到这份上了,你就要了我吧!”
老马掏心挖肺地一顿表白,万疆云背着他一声不吭。
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老马说着说着也觉得不太对劲,收了声,屋里一下就静了,寂静得让人发慌。
他看万疆云埋着头,纤瘦的背影被一袭睡袍遮住,肩膀微微颤抖。他紧忙站起来揽住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一看,万疆云低垂着眼,满脸的泪水,无声地饮泣。
老马心头一阵刺痛,脑子里乱哄哄,咋……咋还把人说哭了呢?
他不知如何应对,搂着万疆云,把他严严实实贴在怀里,“宝贝儿你哭啥……别哭啊……我……我……”他支吾了半天也没想出对策,头脑一热,扳住万疆云的肩膀,猛地用嘴堵住了万疆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