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罗副官把马仲麟的请柬,连同一份草拟的通电声明一起交给薛靖淮。
薛靖淮草草看了眼声明,心中大为痛快,没想到老马这么快就想通了要弃暗投明,出兵助他讨伐奉军。这无异于在战事关键时刻给老徐反戈一击,如此看来,胜利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然后他才顾上看那个红色的信封:“那是啥玩意儿?”
边嘀咕边打开,抽出一张喜帖,鲜红的洒金纸,上面写着:“靖淮老弟,老哥本月初十在万马园跟疆云办婚礼,届时请务必来喝喜酒,等你。”
结尾还用心地画了两个人像,虽然抽象,但一眼就能认出万疆云的模样。
薛靖淮震惊地把这张请帖翻来翻去看了好几遍,擡头问罗副官:“这是什么情况?”
罗副官当然装傻充楞,说自己也是听信使说了才知道,然后话锋一转,开始给薛靖淮洗脑,说什么既然两个人——两个男人,能走到结婚这步,说明万先生是遇到真爱了,既然万先生过得好,那么别人也不要再惦记了,云云。
这个别人,不用挑明,是谁心里清楚。罗副官也不怕敲打他,只怕敲打力度不够。
薛靖淮知道自己没有反对的立场,但说不好心里就是哪儿不痛快,堵着一口气,让他越看那张喜帖越不顺眼。
他不以为然地撇嘴,瞥了眼应是老马亲自写的那行字,以一种找茬的口吻:“这写的啥啊请帖有这么写的吗?净是口水话!好歹拽两句词,花好月圆百年好合不会吗”
罗副官憋着没吭声,任他发牢骚。薛靖淮这死出,他早就预料到了。
薛靖淮犹自愤愤,没完没了:“万马园?万马园是哪儿?跟万牲园什么关系?”他端起杯子灌了口茶,“让我去万牲园喝喜酒,跟谁喝?跟大马猴喝?我不去,谁他妈爱去谁去!”
他要这么说,罗副官就得站出来说两句了,“不行,你必须去,不为了万先生,为了跟马督军的合作也得去,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好驳了人家面子。”
薛靖淮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像是突然回过味,一拍桌子:“结什么婚,中华民国不允许男人结婚!笑话,举国也没有这个先例,国家不准!”
罗副官扫了眼墙角书柜上青花瓷瓶里插的那根鸡毛掸子,颇想抄起来狠狠抽他两下。
他不止一次地想,这也就是薛宗耀的儿子,这要是他儿子,他揍死他。
“少爷,接受现实吧。”罗副官泼冷水,“马督军就是走个形式,他跟谁好,国家可管不着,也管不起。”
“我接受什么现实”薛靖瞪了罗副官一眼,“跟我没关系!”他把脸转过去,看着罗景沅就来气。
“婚礼没几天了,到时我陪你去一趟武汉。”罗副官主动提议。
说是陪,实则是看管,薛靖淮有前科,罗副官怕他脑子一抽筋,脚底抹油又溜了。
“你想去就去吧,你倒是不用担心我会跑。”薛靖淮冷笑一声,表情变得严肃,像换了个人,杀气腾腾的,“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等我把张尔轶打回关外去,把姓徐的老王八蛋揪下台,给我爹报了仇,我会光明正大地把青阑接回来。”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日前接到电报,说叶青阑救出来了,不过被人带到了广州,跟蔡淳在一起。很安全。
薛靖淮总算松了口气,可以专心对付北方这个烂摊子。早一天打完仗,早一天见到心上人,他可谓踌躇满志,满怀希望。
殊不知,郭渺在上海的据点被人端了,这封电报,是庄献恩以郭渺的口吻给他发的。
上海,庄公馆。
“阑哥,薛靖淮最近风头很盛哦!谁能想到,他都落魄成那样了,居然还能东山再起。”
庄献恩坐在床边,俯下身,把脸贴在叶青阑汗湿的胸口,温柔地蹭了蹭,听他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忽地,他脸色骤变,擡手卡住叶青阑的脖子,恶狠狠地问:“你的心怎么跳得这么快?因为听到了他的名字?”
话还没说完,手上便松了劲儿,仿佛刚才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痴迷地盯着叶青阑,用一种欣赏宝物的眼光。
他拍了拍叶青阑的脸,说:“阑哥,你真傻,他要是爱你,怎么会不来找你?说到底,还是舍不得手里的权力。当司令当督军,多好啊,多威风!你看,人人都想着封疆裂土,称王称霸,只有我,才是一心一意只想跟你好。”
他把脸贴上叶青阑的脸颊,顺势吻了一口,在他耳边哝哝低语:“阑哥,你知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他笑得灿然,一股天真的少年气,“民国六年,你在东山戏楼演杜丽娘的那出戏,还记得么,是叫《游园惊梦》吧?”他说着闭上眼,仿佛陷入美梦,兀自陶醉,“那天,我在包厢里看着你,心里就想啊,此人只应天上有,要是只属于我一个人,该有多好?”
“你以为鸦儿胡同是咱俩第一次见面吗,不对,不是……”他揉搓着叶青阑的头发,嗅发丝上洗发精的香味——他亲自挑的,动情地说,“很早以前,我就喜欢上你了。”哧哧地笑,袒露出一点儿不可告人的心思,“当然,现在更喜欢上你。”
庄献恩说了很多,叶青阑一句也没回应,或许连听也没听到,他刚扎过吗啡,又经一场劳累,早已陷入昏睡了。
只有在他沈睡时,庄献恩才会把他手上的镣铐解开,将他搂在怀里,静静看窗外暮色渐沈。让他依偎着他,像一对真正的爱人,温存。
“阑哥……”庄献恩摩挲着叶青阑手腕上被镣铐磨破的伤口,红肿着,一双皓腕糟蹋成这样,让人看了心疼,庄献恩心疼得掉下眼泪,“你只要不寻死,我就把你解开,你跟我消消停停地过日子,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洒过泪,他喊管家送药。
管家一推门,见床上的他衣冠不整,抱着寸缕不挂的叶青阑发呆,联想到来前儿在外头听到的动静,臊得老脸一红,埋头弓腰疾步走来,把药递给他。
管家想斗胆劝两句的,总这么铐着叶先生,给他的手腕涂再多药,也是徒劳,新伤旧伤层层叠叠,哪会有康覆的一天呢。
但他不敢多嘴,低声下气地告退了。庄献恩让他发怵。
他昨天亲眼看到,庄献恩带人押回几个年轻人,看上去年纪都不大。有个叫郭渺的,应该是头儿,骨头挺硬,扛住了庄献恩连续三个小时的私刑,皮鞭都抽断了两根。听说,庄献恩折磨他不为别的,就为他帮助薛靖淮逃跑,还派人监视庄公馆,伺机想把叶青阑抢走。
至于别的情报,便是顺带帮忙问的了,革命党在上海的地下组织,蔡淳在广州的动向,等等,其实庄献恩一点儿也不关心,他关心的,唯有叶青阑而已。
但郭渺很有骨气,除了啐他两口带血的唾沫,其间一直没张过口。
庄献恩失去了耐心,午夜时,天寒地冻,他命人把郭渺从地下室里拖出来,在庄公馆花园西南角的老榆树下挖了个大坑,而后,他缓步踱到郭渺背后,猝不及防的狠狠一脚,把浑身是血但意识尚清醒的郭渺踹进土坑里,活埋了。
同时被捕的另一个小夥子,被活埋郭渺的一幕吓尿了裤子,当场把他们跟薛靖淮的事一五一十全交待了。
庄献恩很满意,等他说完,抽出大衣口袋里的枪,一枪把他开了瓢,对趴在地上的尸体笑了笑:“你识时务,让你走得痛快些。”
剩下的被捕人员,亦全部被害。
管家旁观那些跟庄献恩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埋在院里,冤魂在庄公馆里游荡着不得安息,他心悸,头皮发麻,对庄献恩生出一种发自本能的恐惧。
庄献恩杀完人,公馆楼上传来婴儿的哭声,是薛玫睡不安稳,夜哭。
庄献恩在稠密的夜色中皱了皱眉,深吸了口气,烦躁地摘下手套,扔给手下,示意尽快把尸体处理了,转身往洋楼走去。
他还要哄孩子,很累,但薛玫是唯一能够打开叶青阑心门的钥匙,他得看管好丶拉拢好了。
这么久的相处,庄献恩认清了个现实,如果还有什么能构成对叶青阑的羁绊——让他在求死和苟活之间尚有一丝犹疑,除了薛靖淮,便是薛靖淮的儿子了。
想到这里,他甚至对薛玫都产生一种说不出口的嫉妒。
胖藕似的薛玫,早就忘了他妈,更不会记得庄献恩差点把他掐死的事了。饿醒了就哭,奶妈也哄不好,喝完了奶,继续哭,眨巴着大眼睛到处找庄献恩,嘴里发出含混的音节,“ba……ba……”
“宝贝儿,我来啦!”庄献恩一进门,眉飞眼笑地冲奶妈怀里哭嗷嗷的薛玫张开了手臂,“来,爸爸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