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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5 章

这趟出征,薛靖淮算是深刻体会到当初谢至柔的难处,他以为小鬼子在别人家地盘上多少会有所忌惮,结果简直就是捅了马蜂窝,激起了蝗军呜天嗷地的疯狂反扑。

不过,也在意料之中,日本这个蕞尔岛国,野心勃勃贼心不死的恶邻,的确是个凶悍的对手,比想象中难打多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消息称,四艘日本军舰载运精锐部队在绥中强行登陆,与锦州日军形成掎角之势,薛部腹背受敌,恐被彻底置于死地。

刚听完伤亡情况汇报,就收到这个电报。薛靖淮看完,问明情况,沈默半晌,没拍桌子没骂人,扭头望着窗外灰白天空下飘飘洒洒的雪尘,疲惫地抹了把脸,摆手让指挥部的人都出去。

他想一个人静静。

枪声丶炮声丶战马嘶鸣声丶士兵喊杀声,从远远近近的地方传来。从指挥部狭小的窗框里向外望去,硝烟蔽空,不见天日。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死亡气息,夹杂着一丝冬雪的清冷。

真到了这一刻,他反而出乎意料地平静。

不甘,有,委屈,也有,甚至对李琰的袖手旁观,戴公的后继无力,自己的孤军奋战,他都有过片刻的怨怼,但很快便消失,像野火卷过草原,狂风扫过大地,暴烈的疯狂过后,只剩下漠漠荒原般无垠的平静。他不是一个擅长憎恨的人。

以身殉国,本就是军人的宿命,尽过力便没什么好遗憾,这个结局他认。

让薛靖淮唯一不平的,是没有机会再见叶青阑了,不过转念一想,青阑能和蔡淳在一起,也算圆满,毕竟蔡淳是他的心上人,为了那个老蔡帮子,他曾在阑园里差点一枪崩了自己。

记忆开了闸,薛靖淮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往事。虽然遥远得像发生在上辈子,虽然也曾在身上留下刻骨的伤痛,他仍愿意去追忆,哪怕是挨过的一顿拳脚,现在回味起来,竟然也有些甜蜜的滋味。

真是贱呐!薛靖淮忍不住苦笑,谁能料到,现在连挨叶老板一顿打,也成了奢望呢?

早知如此,当初应该再把他惹急一点,让他直接把自己打得一辈子下不了床,然后从此赖上他,或许就没有后来那么多离散曲折。

他被自己的痴心妄想牵动愁绪,眼角无意间滑下一滴泪,他深吸口气,揉了揉眼睛,把那股酸涩感觉生生逼回去。

男儿流血不流泪,眼泪留到黄泉路上去流吧!

这时,一颗炮弹咻咻呼啸着坠在指挥所不远处的空地上,一声巨响,大地震动,屋宇摇晃,薛靖淮的满腹愁思被骤然轰了个烟消云散,脑海只剩一片灰白。

他狼狈地趴在地上,过了许久才缓过来,满屋烟尘里,他晃了晃身子,爬起来,踉跄着从行李箱中翻出一沓信纸,抽出钢笔,趴在门板搭成的临时办公桌上,开始写遗书。

写完这封信,他就要提枪加入战斗,和任何一个在阵地前沿浴血厮杀的士兵一样。

他努力在脑海的馀震中保持清醒,沈思了几秒,精心措辞,为滔滔江水般的思念和爱意找好了一个适当的出口,提笔写下“亲爱的”。

“青阑”两字还挂在笔尖未落,哐当一声,烟熏火燎的江欲行破门而入,冲他大喊:“司令,王竞雄来了!”

这么快就打到门口了?连写封遗书的时间都不留?罢了!薛靖淮扔下钢笔,抄起桌上的冲锋枪挂在胸前,拔腿就要走,江欲行紧忙拦住,摸不着头脑:“司令你干啥去?”

“不是打过来了吗?我跟他决一死战!”

“不不不!”江欲行摆手解释,“司令,王竞雄把张尔轶抓来了!”

薛靖淮楞了,不解地望着他。

江欲行急于说清来龙去脉,暂时把与王竞雄的个人恩怨抛到一旁:“王竞雄去打日本人了,葫芦岛那头过来的日本兵,让他给截在半路了!”

薛靖淮听出来,敢情这家夥临时倒戈了,急切地追问:“还有呢?”

“他一面回头阻击日本人,一面派人进山跟张尔轶联络,张尔轶看到他还以为援军到了,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跟他接头,结果被他一锅端了,人就绑在外头呢!”

“好家夥,他玩这一套?”薛靖淮顿时转忧为喜,“不愧是谢至柔带出来的人,就是他娘的心眼多!”

薛靖淮只说对了一半,谢至柔的部下不仅心眼多,而且跟日本人不对付。

王竞雄倒戈的原因,说来话长,暂且按下不表。薛靖淮见王竞雄亲自到场,正好他也十分久仰,高兴地跟着江欲行出去会会这位狡猾的友军。

出了指挥所,沿山路往下走几百米,背阴面有块靠山的平地,平时给长官训话用。

此时场地中央黑压压挤着一堆蓬头垢面的家夥,依稀可辨穿的都是奉军制服,脏得失却本来颜色。边上围着一圈士兵,个个端着上了膛的步/枪,枪口压低,指着俘虏,随时准备开火。

薛靖淮粗眼一扫,即使没见过,也立刻看出了哪个是王竞雄。

王竞雄身材高大,皮糙肉厚,看起来既英武又粗鲁,气质独特,引人瞩目。

薛靖淮用眼神向江欲行确认,江欲行点头。那边王竞雄叨着支烟,正提着一根马鞭悠闲地踱步,马靴碾着雪,嚓嚓的,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

薛靖淮刚要开口,他正好转过身来,与薛靖淮目光相接,展颜一笑:“薛司令,久仰久仰!”然后冲江欲行擡手致意,“江兄好啊!”

刚才就见过了,没来得及细唠,他能感到江欲行对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只是碍于现在不是时候。

说千言万语可能轻了,其实江欲行想的是千刀万剐。

王竞雄彬彬有礼,脸上挂着笑,各自心照不宣。不得不说,当初被江欲行撵得跟丧家之犬一样时,他可真没想到会有今天。

今天的他是谁?不是江欲行手下的败军之将,更不是阶下俘虏,今天他是薛靖淮和江欲行的救命恩人,是用真枪实弹普渡他薛家全军上下的活菩萨!

江欲行牙根发痒,仍不失礼数,面带微笑点点头:“王师长。”

薛靖淮瞥了眼那夥俘虏,一时没认出哪个才是张尔轶,迟疑但挺客气地问:“听说王师长……”

话没说完,人堆里传来一个汉子的叫骂:“王竞雄!你他妈快把老子放了!老子拿你当兄弟,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王八蛋!”

薛靖淮循声望过去,看到了又脏又臭胡子拉碴的张尔轶,明白了,看来被逼到山里的日子不好过。张尔轶看都不看他,目光像钩子抓紧王竞雄,不停破口大骂:“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作对?你敢动我一根毫毛,徐公不会让你好过,皇军不会让你好过!老子警告你,跟香取君作对,你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

王竞雄侧耳听了会儿,厌烦地皱起眉,脱下帽子挠了挠头,又戴上,问薛靖淮:“司令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薛靖淮让张尔轶一打岔,忽然感到这话有点不好意思问出口,像当面掺和别人家事,不过嘴比脑子快,他听见自己问:“王师长不是为张督军效力吗,如今为何反目成仇了?”

王竞雄打个哈哈,反问:“我是来帮助薛司令的,难道司令还怀疑我的诚意吗?”

“当然不是,只是事发突然,靖淮无功受禄,心中惶恐,不知该如何报答王师长的大恩。”

王竞雄一脸漫不经心,随手把马鞭插在腰间,“谈什么报答?薛司令也不是为了自己才来打这一仗。这个狗汉奸认贼作父,纵容倭寇占我热河,欺我同胞……”他把手伸向腰间牛皮武装带,摸出一把勃朗宁,一拉套筒,上膛,“是时候让他付出代价了!”

话音未落,一个利落的回身,手臂一甩,也没见他瞄准,枪就响了,那边张尔轶的脑袋应声开了花!红的白的豆腐脑似的脑浆,喷溅到周遭俘虏的头脸上,他们一个个忘记了惊叫,全都呆若木鸡地看着张尔轶仅剩的半个脑瓜瓢,吓傻了。

薛靖淮眉心颤了一下,故作平静,江欲行见王竞雄如此嚣张,神情严肃地盯着他。王竞雄旁若无人,悠悠地把枪插回腰间,笑道:“薛司令这下可以相信了吧。”

薛靖淮口气轻松而坚定:“我从来也没怀疑啊,我相信,谢督军的部下,绝不可能与日本人同流合污!”

听他提起谢至柔,王竞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脸上却笑得更开:“我这一趟,其实就为了两件事,一是想向薛司令要几个人,二是想麻烦薛司令给戴公带个话。”

薛靖淮一听话里有话,脸色严峻起来,连忙把王竞雄请进指挥所里详谈。

关上门,安排双方卫兵在屋外守卫,三人坐下,薛靖淮问:“有什么可以效劳?”

王竞雄烟不离手,把一间被炮弹震过的屋子抽得烟雾缭绕:“张尔轶的命,算我送给薛司令的见面礼,但他剩下的家小亲信,须随我处置。”说着扭头看向江欲行,强调,“包括江兄在奉天抓的那些人。”

他的眼神,让人感到背后一股凉意,薛靖淮没忍住问:“你要他们做什么?”

王竞雄答得痛快:“斩草除根嘛!”

“祸不及妻孥,王师长这么做未免……未免太残忍,坏了规矩。”薛靖淮猜得不错,王竞雄果然是冲着灭门去的。他不禁好奇,到底什么仇怨,能催生这么大的恨意?

王竞雄狠狠抽了几口烟,烟头红光明灭,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满脸杀气,“督军的死,是张尔轶给香取弦出的主意。”他恨恨地擡眼注视着薛靖淮,“你说——我该不该杀他全家?”

薛靖淮反应了一下,想起他口中的督军是谁,不免错愕:“怎么会?”

“督军……”提到谢至柔,王竞雄似乎动了情,有些哽咽,语无伦次,“连一块骨头都没剩下。他被折磨成那样都没有投降,他……”说着掉下眼泪,与刚才嚣张跋扈的模样判若两人,“他被毒/瘾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根本不可能再成为威胁,就是这样,就算是这样,他们还不肯放过他!”

薛靖淮听得眼眶红了,江欲行也沈默。

“你的心情我们理解,可是……妇孺毕竟无辜。”薛靖淮试图劝解。

王竞雄却哈哈大笑,状若癫狂:“笑话!”

薛江二人面面相觑。

笑完了,王竞雄目光如炬,燎着他们,厉声质问:“他姓张的老婆孩子无辜,那督军的家人呢?穆小姐难道不无辜吗?!”

“穆小姐……你说穆怀霜?”薛靖淮怔了一瞬,很久没有这个表嫂的消息了,自那时离开商府赴任,谁承想而后变故相继而至,他与姑妈一家几乎断了通讯。

“督军这辈子最心疼的人就是小姐,临了临了,他最心疼的闺女跟他一起遭人暗算,还有没有天理?督军夜夜给我托梦,要我为他报仇!必须让张尔轶血债血偿!”

待到问清当日发生的情形,薛靖淮便再没什么话说了,或许冥冥之中,恩怨交错,爱恨纠缠,一切自有天意,非人力可以左右。

但江欲行并不愿把人质交给王竞雄,当然,不是出于什么人道考虑,而是一切王竞雄想做的,他都不愿配合。

“这件事就交给你安排吧。”薛靖淮拿不定主意,把难题扔给江欲行。

江欲行不正面回答:“现在商议为时尚早,等咱们打进奉天,问问鹿芝的意见吧。”

王竞雄冷哼:“江兄,既然司令都发话了,到时候我去抓人,你千万行个方便!”他有这个自信,直隶的军队到了东三省,没了他的帮助寸步难行。而他,只要手头有兵有枪,谁敢糊弄他,他就让谁脑袋开花。

江欲行没正眼看他,不屑地勾了下嘴角,脸色阴沈。

薛靖淮感受到两人之间有股暗流交锋,忙接着话头问:“王师长说要给戴公带话,带什么话?”

说到这个,王竞雄爽朗一笑,打起了官腔:“戴公常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夸赞薛司令治军严肃,公忠体国,是个难得的将才。”

突如其来的一顶大高帽,薛靖淮预感不好:“戴公谬赞,靖淮担当不起。”

王竞雄对薛靖淮没有恶感,甚至,旁观薛靖淮回保定后的所作所为,他对戴总统的眼光不禁生出几分钦佩。薛靖淮这个人,小事上糊涂透顶,一旦到了大是大非的关节上,却能罕见地保持清醒。得道多助,这或许也是为何偏偏他能赢得众人拥护,成为抵抗老徐的中流砥柱。

王竞雄说:“薛司令,待到攻克奉天,我有一事相求。”

“啥事?”

“我手下军队统归你节制调遣,希望你收编之后,能够善待他们。”

王竞雄带领的这只部队,有点特殊,原是从奉军里调拨出来给他的,后来又陆续招募新兵,但不论新人旧人,一律跟着他在贪腐横行的奉军内部吃够了苦头。吃苦还不算,还得跟着他造反。如今他想撂挑子不干了,自然要为出生入死的弟兄们谋好后路,他前思后想,跟着薛靖淮,比跟着谁都强。

“你的人给我干啥?怎么,你要撂挑子了?”薛靖淮愕然。

“这仗打完,我就……”他顿了顿,瞟了江欲行一眼,后面的话没好意思直说,“我打算出国,去西洋过几年太平日子,不带兵了。”

江欲行耳根子动了动,警觉地擡眼瞪他。

王竞雄若无其事,没打算往下说,江欲行连连给薛靖淮递眼色。

薛靖淮想起几天前江欲行跟他说的话,立刻会意,寻思得帮忙打听打听,不自然地咳嗽一声,问:“王师长是……自己去?还是……有人陪同?”

“璧城跟我一块儿去。”既然问了就有话直说,王竞雄也一点儿不害臊,“我跟他商量好了,他同意。”

“放屁!”江欲行拍案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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