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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7 章

夜色如墨,山风裹挟着飞雪,掀起阵阵刀锋般的寒浪,刮得人睁不开眼。

从指挥部出来,薛靖淮带着江欲行和一众卫兵,顶风冒雪地在山里兜兜转转,终于来到这个紧挨着防空洞入口的临时住所。

简陋的木屋,四壁都是仓促用木板钉的,漏风处塞着棉絮,棉絮被寒风吹成了冰坨子,不是个体面的住处。但安全起见,江欲行建议薛靖淮这段时间最好居无定所,以防敌军擒贼先擒王。

薛靖淮在门前停住脚步,绷着一张被风吹木了的脸,对朝他敬礼的两个站岗士兵道声辛苦,回头问:“王竞雄到哪儿了?”

江欲行不知道,倒是他身后一个负责接待的军官接话道:“回司令,来前儿王师长派人来传话,说一会儿就到。”

“行吧,进屋等,鬼天气都快冻死人了。”嘟嘟囔囔抱怨着进门了。

屋里点着几盏昏黄的煤油灯,跳动的火苗上冒着簇簇黑烟儿。当中一张大方桌,码着十几个用铁盆和粗瓷碗装的菜肴,炖酸菜炖白菜炖鸡炖鹅炖马肉之类,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显出一种让人垂涎欲滴的丰盛感。

战场上能吃上这个相当不错了,至少炊事班和勤务兵不会对薛司令这么好。该说不说,大秋的诚意和手艺令人震撼。

大秋跟哥哥窝在南边墙根的小条凳上,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盯着薛靖淮左看右瞧,挺识相地没往桌上凑。

薛靖淮有意克制自己夸赞大秋手艺的冲动,一脸冷漠地坐下。

他确实也没有食欲,大家又冷又饿,都在咽口水,唯独他和江欲行心里藏着事,上了桌,眼睛盯着满桌子菜,耳朵却竖起来时刻留意着门外。

狂风怒号,密密匝匝的雪粒急乱地敲打着墙板,刮骨的寒风从门板缝隙中打着呼哨往里钻,把屋子吹成了冰窖,油灯火苗左摇右摆,奄奄一息,映照着每个人明暗不定的脸。

薛靖淮发了会儿呆,忽然对副官说:“找点东西生堆火,让门口的兄弟也进来,今晚别站岗了。”

副官往里屋踅摸了半天,一点儿柴禾也没有,全让烧菜的烧没了,眼看着菜也放凉了,人也冻透了,王竞雄还不来,薛靖淮就有点生气:“刚才谁说就快到了,人呢?咋还没来?”

江欲行眉头紧锁,端坐着,反常地没吱声。

他的心让外边狂风吹得摇摇欲坠,恍然间有种如堕烟海的不真实感。

他发觉这个场景那么熟悉,那么不安——他在等待,等待敌人,也等待情人,他在这种焦灼的丶枯燥的等待中感到一丝凄凉,仿佛于漫天风雪中孑然一人,无靠无依。举目四望,四野虚茫,而在他目力不及的地方,命运渐渐向他露出阴险的冷笑。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突然被拍响了,“咣咣咣”砸得人心慌意乱,只听呼啸的风雪声中有人大喊:“薛司令,是我!”

不等副官反应,江欲行迅速抢身离座,奔过去拽门——刚抽掉门闩,一阵狂风便怒号着把门轰开,江欲行被风扑得一趔趄,同时感到一阵冰凉的雪粒胡乱拍打在脸上。

他红着眼睛,借着摇摇欲熄的油灯光亮粗略一打量,门外站着三个人,打头那个披黑色大氅的,是王竞雄,后边两人裹得严严实实,眉毛眼睫上都糊着雪,只露出两双阴鸷的眼睛——然而都不是言璧城。

江欲行心一凉,忘了让王竞雄进门,堵着门大声质问,一张口就灌了满嘴雪:“言璧城呢?”

王竞雄神情灰黯,看上去很烦乱,格开他的手往屋里走:“不知道。”

江欲行脑子嗡的一声,又惊又怒,紧跟上王竞雄,扒拉他的肩膀:“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王竞雄不理他,只顾抖落大氅上的雪沫,不巧一张纸从衣兜里掉出来,江欲行顾不得那些虚假的客套,下意识捡起来借光一看,登时眼前天昏地暗,言璧城这厮竟然给他写了信,绝交信?!

他气得把信揉成一团,却听王竞雄说:“他不见了!”

王竞雄的脸色比这天气好不了多少,自顾自地往饭桌前一坐,沈默片刻,一种惨淡丶沮丧的口吻,“我也是刚刚得知。”

“刚知道?你他妈不是应该跟他一起来吗?”江欲行立刻反应过来,好啊,敢情这家夥压根就没打算把人带来?还是说——言璧城真像信中说的那样移情别恋,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一面了?

未及细想,江欲行感到头脑和四肢百骸都不听使唤了,一颗心被那人高高举起又重重摔下,劈里啪啦碎了一地。他眼前一黑身子便软了下去,被人七手八脚地搀起来,缓了半天才清醒。

王竞雄下午回到营帐,见到言璧城之后就开始后悔夸下海口,是,在他的连哄带骗下言璧城勉强答应跟他去西洋一趟,而且平日在他面前除了偶尔耍脾气抽他大嘴巴外,也算是个温柔乖顺的,可自己怎么能断定他和江欲行不会藕断丝连?更何况,这藕还是自己动手撅折的。

所以王竞雄瞬间改了主意,绝口不提见到江欲行的事,厚着脸要求言璧城给他写几首诗。

言璧城不明就里:“干啥”

“想欣赏你的墨宝。”他涎着脸凑上去搂言璧城的腰,摩挲着,“说不定以后能卖钱呢!”

言璧城一闪身,目光警惕:“你打什么鬼主意”

“嗐!你要不会就直说,”王竞雄一摆手,表现得挺不在意,“没事儿,不会写别勉强,我小时候村里有个赤脚大夫,大字儿不识一箩筐,照样给人开方看病,十个病人至少能救回俩,哈哈哈!你咋的也能比他强点!”

言璧城自诩受过专业医科教育,正经是个稀缺人才,岂能受这大老粗含沙射影的轻蔑?他拉着脸从随身行李箱中翻出一支钢笔,撕掉一页笔记本,略加思考,提笔写下:

我我我,曲项向天歌……

王竞雄在边上偷着瞅了眼,发现不对劲,但话到嘴边没敢言语。事后还捧着言璧城的手书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昧着良心吹捧一阵,死乞白赖地拽着他温存缠绵了一番。

然后顶着左脸上五个指印准备出门。

临行前,他对着言璧城拉拉扯扯,非要用刚才挨的一巴掌换一个吻。

在言璧城巴掌又要落下的一刹,他电光火石般出手攥住言璧城的手腕,捏着下巴硬把脸扳过来,低头凑到颈边,在言璧城左耳那个豁口上咬了一口,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言璧城在他背后气得骂他祖宗,他只当听不见。

他心想,打是亲骂是爱,要是言璧城心里没有他,早就趁他睡着把他弄死了,哪还有闲工夫天天跟他拌嘴打架?

但他不能冒这个险,旧爱也是爱,人没有一点儿不念旧的,就算江欲行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他也不能凑上去跟江欲行比。

比输了,他就再也瞧不见那张脸了。

遥想当年,那个人冷心似铁,宛如一支长在陡峭悬崖上的花,开在料峭的高处,隐在清凉的雾里。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别说攀折,连擡头望一眼都仿佛亵渎。

现在呢,还是那张脸,虽然性情迥异,高下有别,但总归有几分相似,能带来几分慰藉。

王竞雄出了营帐,找到手底下文化水平最高的王副官,让他好生揣摩言璧城的墨宝,务必用八九不离十的笔迹写出一封信。

内容不用多,但务必表达出言璧城已经深深爱上他王某人并且下定决心跟江欲行一刀两断的意思。王竞雄觉得言璧城还是有点文绉,书呆子气,口吻他学不来,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你就措辞吧!

副官绞尽脑汁草拟了一版,给王竞雄过目,王竞雄很满意,揣进上衣兜里就带人上路了。

十几里的山路,风雪交加,王竞雄骑马带着卫队艰难前进,快到地方的时候,手下人火急火燎地追上他,告诉他言璧城不见了。

没等震惊的他做出任何反应,手下哆哆嗦嗦塞给他一张字条,写着:“叛徒没有好下场。”

本来走热了的身子,一瞬间凉透了。

王竞雄捏着纸条,双手颤抖,久久没回过神来,叛徒——他心知肚明,说的可不是言璧城,这个威胁来自谁,一想便知。

张尔轶已死,自然不能从阴曹地府给他送信,奉军势力在这一代基本被铲除殆尽,能向他发出这种威胁的,想来只有那个阴狠毒辣的香取弦。

不过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跟薛司令紧密合作,不管怎样,现在自己和江欲行也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王竞雄一面派人回营打探情况,一面心急火燎地赶来与薛靖淮会面,商讨对策。

听王竞雄说完大致经过,江欲行虽然想一枪崩了他,但对言璧城的担忧盖过了一切,立即提议派兵把方圆几十里封锁住,挨个山头挨家挨户地搜,一定能把言璧城搜出来。

王竞雄却不同意:“不成,现在是跟鬼子作战的紧要关头,要是知道大动干戈只是为了找璧城,全军上下会怎么想?再说,兵力有限,都去找人了,咱们的阵地谁来防守?”

“咱们”二字,这觉悟,这站位,薛靖淮不由看了王竞雄一眼。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想到,今天这俩人的老情人见面会俨然已经变味,主题变成共商抗日大计。

江欲行对王竞雄怒目而视,转而又愤然地盯着薛靖淮,等他定夺。

平心而论,薛靖淮觉得王竞雄说得有道理,故而没反驳也没同意。

江欲行急得要掀桌子:“司令你说咋办!没有璧城,我丶我……”

王竞雄多少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没江欲行那么急,见江欲行一副急赤白脸的失态模样,目光中露出一股覆杂的感情。

“依我看,如果真是香取弦干的,他绝不会就此罢休,不如静观其变,看他下一步怎么做。”薛靖淮建议。

江欲行怒冲冲地接话:“还能怎么做,拿人质要挟咱们退兵呗!”

薛靖淮无可奈何地望了一眼江欲行,没敢接茬,等王竞雄救场。

一桌好菜,仨人楞是一筷子没动,商量了半宿,各自散了。

大秋感觉自己的心意都喂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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