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既然已被认定为叛徒,在香取君那里挂了号,王竞雄也懒得装了,干脆把师部搬到薛靖淮的指挥所,合署办公,摆出一副齐心协力的架势,要跟小鬼子硬杠到底。
薛靖淮当即签署委任状,任命王竞雄和江欲行为直隶陆军副司令,也甭管把持陆军部的老徐承不承认了,毕竟打的就是那个老东西。
言璧城虽然丢了,王竞雄的仗还是该打就打,一点儿也不耽误。江欲行也跟没事人似的,该开会开会,该指挥指挥,必要时上前线冲锋陷阱,休战时关上门呼呼大睡,就是脾气暴躁得反常,连薛靖淮见了他也像耗子见了猫,生怕挨了挠。
每到夜里,便有专人向江欲行汇报白天的搜索情况,一连过去十几天,前线小鬼子都快被他们撵出葫芦岛了,既没找到言璧城的人影儿,也没等到香取弦的下文。
好好一个大活人,仿佛真的人间蒸发了。
江欲行失眠愈发严重,夜夜合不上眼,白天关上门说是在睡觉,可怎么睡得着?
黑眼圈越来越重,眼看着人就消瘦下去,一个精神利落的小夥子,就这么为伊消得人憔悴,宛如一片过了秋的叶子,一天比一天枯焦,熬成了个活死人。
薛靖淮坐不住,把王竞雄叫来商量:“不行!再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找不到言璧城,我看江兄性命难保!”
王竞雄也很担忧,推心置腹,追悔万分:“是,没想到江兄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竟然用情如此深厚,王某以前真是看走眼了。”
薛靖淮十分理解江欲行的心情,甚至开始后悔没采纳江欲行的建议。一种罪恶感笼罩心头,他面露忧色,循循善诱:“王兄,你仔细回忆回忆,这段时间香取弦真的没有……联络过你?”
王竞雄很认真地回忆,浓眉大眼挤成一团,确信:“没有。”
“真是奇了怪了,那他们抓言璧城到底是为啥呢?”
薛靖淮百思不得其解,别过王竞雄,转往江欲行的营房。战事接近尾声,他们不多时也该开拔回直隶了,他拿不准江欲行的想法,特去探探口风。
到门外,站岗的卫兵说师座正在午睡,薛靖淮擡眼瞅了下擦黑的天色,问:“睡了多久了?”
“吃过午饭后开始……”
薛靖淮看着被积雪濡湿的褐色木门,门内静悄悄的,一片死寂,心里忽地开始长白毛:“把门打开。”
卫兵犹豫不决,薛靖淮见使唤不动,将他轰开,自己动手把门拍得咣咣响:“江兄开门!是我!快开门!”
没人应,薛靖淮一脚把门踹开,冲进去一瞧,江欲行背对着他坐在土炕上,一动不动像座静止的雕塑。
那背影沈默丶消瘦,无助又苍凉。
薛靖淮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关上门:“江兄,我以为你……”
“司令以为我寻短见了。”幽幽的声音传过来。
薛靖淮没否认。他设身处地想,如果自己是江欲行,状况可能好不了多少。他与叶青阑虽然相隔万里,离多终解再相逢,而言璧城没了,江欲行形单影孤,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江兄,我已经派人去找了,相信很快会有下落……香取弦那边,他不找我们,我也会主动找他问个明白。”薛靖淮一通画饼,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能稍宽江欲行的心。
“多谢司令,如今仗打完了,我也该走了。”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显然没被薛司令的大饼打动。
“你要去哪儿?璧城兄弟还没找到,你……”
“找不到了。”江欲行盘腿坐在炕上,炕没烧,坐上去凉气就顺着脊梁骨往上钻,他浑然不觉,垂眼盯着手里的一张纸,眼眶里含着泪,要落不落的,有种令人心碎的怆然,“就算找到,他也不愿见我。”
薛靖淮小心翼翼坐到他对面,瞄他手里那张纸,说话也不敢高声:“一定能找到,你信我。”
“我怀疑……”江欲行蹙着眉,话在嘴边,似在斟酌。
“什么?”薛靖淮蓦地警觉起来,追问。
“我怀疑……王竞雄在撒谎。”江欲行心如死灰,面色惨白,想象力却很丰富多彩,“他把璧城藏起来,骗我,他知道,没了璧城我就活不了,我死了,他就高枕无忧了!”
若是他大发雷霆,提着枪去找王竞雄拼个你死我活,薛靖淮还觉得意料之中,此时他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反倒让薛靖淮毛骨悚然。
往坏了想,江欲行现在这死出,那妥妥是活够了的样子!
薛靖淮心中陡地慌乱,语无伦次地宽慰:“江江江兄,你千万不能这么想,王竞雄他也一直在找,咱无凭无据,千万不能自己钻牛角尖,再说,我想王竞雄……他再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卑鄙。”
薛靖淮的话石沈大海,江欲行听了,毫无反应,依旧目光呆滞,面无表情。
“那纸上,写的什么?”薛靖淮只能没话找话。
“璧城写的信,绝交信。”江欲行扬手把信纸递给薛靖淮,“他要跟我一刀两断,你看吗?”
薛靖淮连连摆手:“不看不看不看。”
江欲行把信收回去,垂落着头,继续发怔。
一阵长久的沈默。
薛靖淮一阵酸楚,且感到如芒在背的不自在,正要起身告辞,江欲行突然擡头,泪眼潸然,问:“他真的不要我了吗?”
薛靖淮被他勾得心中凄恻:“别胡思乱想了,或许,或许只有等人找到了,亲自问问才知道……”
江欲行哀怨地喃喃自语:“他一定还在恨我,恨我不跟他走,他那么倔的性子,好说好商量地哄我走,我没听他的话……”
薛靖淮听不懂他在叨咕什么,只觉得看着他掉眼泪,自己眼睛也发酸,心变得好软,软成了一块发糕。
此时副官敲门进来给江欲行送饭,见薛靖淮也在,像猛然撞见了什么大救星,把碗筷往桌上一扔,激动地拽着薛靖淮的衣服:“薛司令,求您快劝劝我们师座吧,自打前线的仗消停了,他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了!再这么下去人怎么受得了啊!”
“你要绝食?!”薛靖淮一听,差点急了,站起来指着要死不活的江欲行,“我警告你,你可别犯傻啊,别待会璧城兄弟找到了,你人没了!”
江欲行木然地擡起眼皮,看了看薛靖淮,有气无力地说:“司令,我没绝食,我就是……吃不下。”
说话间副官把饭菜端上前去,江欲行堪堪擡手,筷子尖挑起一点发黄的酸菜放进嘴里,皱着眉嚼了嚼,呸地吐到地上,苦着一张脸,“咽不下……”
薛靖淮心软,见不得这出,恨不能自己抄起个勺子喂他:“吃不下也得吃!有力气才能去找他,现在仗打完了,除了留守驻防的部队,其他人马随你调遣,你就撒开大网随便找吧!”
“当真?”江欲行撩开湿哒哒的肿眼皮,露出一双生无可恋的红眼睛。
“真的,反正仗打完了,你就整吧,别把天捅出个窟窿就行!”
谁承想江欲行听了这话,霎时挺腰直背,眼里一下就冒出精光,想了想好像不对劲,转瞬间背塌下去,光也灭了,蔫唧唧地说:“多谢司令。”
薛靖淮怀疑——不,不是怀疑,是确信自己又他娘的上当了!可堂堂薛司令金口玉言,还有副官作证,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憋着一股气回营房去了。
江欲行没把天捅出个窟窿,倒是差点把王竞雄捅了个窟窿。
彼时王竞雄正点检人马,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往奉天去。
瞅着副官打包行李,王竞雄无所事事,把玩着手里的配枪,心里畅快,得意,还有点激动。憋太久了,想想天黑就能在热炕头上搂着言璧城为所欲为,他都等不及了,一个劲儿催王副官:“快点,早收拾完早出发!”
门外响起一阵杂沓又黏稠的脚步声,欻欻的,王竞雄动了动耳朵,走到窗边警惕地扒着窗户往外瞧,只见晃眼的白亮阳光下,江欲行带着一队老毛子卫兵,气势汹汹地朝他营房走来。
最冷的时候过去,天气转暖,路上积雪逐渐融化,和着泥土,被来往士兵踩成了一片泥浆。
江欲行打头,到门口停下脚步,沈着脸,一副天王老子也不屌的架势。粗暴地推开门口的守卫,擡起一只溅满泥巴的高筒马靴,对着王竞雄的大门咣当就是一脚!
震得王竞雄的心狠狠突突了一下。
王竞雄的火噌地上来了,就着手里的枪咔哒一声上了膛,冲着洞开大门外的人就要搂火,王副官眼尖手快,一个箭步扑过来把枪夺下,大喊:“师座使不得!”
使不得?王竞雄当然知道使不得。刚才那一下是本能,对,就本能而言,他希望江欲行立刻马上现在就去死!
但理智提醒他,要是江欲行死在他手里,凭薛靖淮的实力,他也别想活着走出玲珑塔。
所以,王竞雄把脸一抹,换上副阴阳怪气的笑容:“哟,江兄怎么突然生龙活虎啦?不是害相思病要死了吗?”
其实他不是故意要这么刺激江欲行,打心底里,他也着实好奇,这人昨儿个还病恹恹随时倒毙的样子,今天这是怎么了?
“嗐!”江欲行冷笑,“昨天有人跟我托梦了,说璧城没被日本人抓走,是被有些别有用心的鳖孙藏起来了!”
“噢?还有这等事?藏哪里,藏海里吗?”王竞雄随着他胡扯,“那王某没办法,北方人,水性不佳,哈哈哈。”他边说边往外走,想尽快摆脱这个麻烦,“要真这样,建议江兄往葫芦岛找找,日本人搁那儿撤退,说不定把你的宝贝带到东海龙宫去了!”
起初有那么一二刻,江欲行真信了王竞雄的说辞,可左等右等,等不来日本人的交涉,他立刻想到可能是——肯定是王竞雄在搞鬼,监守自盗,贼喊抓贼,他奶奶的着实可恨!
都到这份上,痛痛快快承认得了,还在这儿打哈哈!江欲行这股火忍了又忍,后槽牙咬了又咬,压住发狠的劲儿说:“王师长就别装了,痛快把璧城交出来,要怎么选由他决定,你躲躲藏藏,算什么英雄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