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好汉?”王竞雄不急不恼,倚着门框回头,蔑笑,“江兄,你说话可要讲证据,随便给人扣屎盆子就算英雄好汉喽?我藏的?你亲眼看见了?有证据吗?没有你说个屁!真他娘莫名其妙!”
王副官真怕长官这嘴吃了大亏,紧忙从后头推着王竞雄往外走:“师座快走快走,马在外头候着了!”
江欲行被噎得涨红了脸,对着王竞雄背影厉喝:“你给我站住!”
王竞雄脚步踉跄中回头,趾高气昂挑衅地一瞥:“还有啥指教啊?”
副官急得碎碎念:“师座,算了算了算了,别跟他计较……”一面探出脑袋给前头不远的马弁使眼色,让他赶快把师长最钟爱的那匹蒙古马牵过来。
这匹蒙古马,通体乌黑,高大健美,温顺,耐造,最重要的是似乎带点辟邪功能,战场上跟主人出生入死,竟能毫发无损,是王竞雄心中价值连城的宝贝。
所以给它取名叫连城璧。
连城璧身姿潇洒,冰雪聪明,压根无需牵引,马弁在它屁股上轻拍一巴掌,它立刻会意,踏着泥雪款步朝主人走去,边走边抖落抖落漂亮的鬃毛,仰着脖子噅儿噅儿地叫,挺高兴的样子。
嘿嘿,骑大马下山,坐上大卡车,回家去搂大宝贝喽!王竞雄好开心。
至于江欲行,无凭无据,敢把他咋地?俩人半斤八两,姓江的还能吃了他不成?
张尔轶留在奉天那些家小馀孽,他都想好了,先回去跟言璧城亲热亲热再说,张家虽然树倒猢狲散,但水大漫不过桥,谁能逃出他的五指山?
王竞雄怀着这些五彩缤纷的念头,爱怜地摸一摸跟前连城璧的马脸,刚要准备翻身上马,啪!眼前一红,溅了一脸热乎乎的液体。
一声清脆的枪响,连城璧脑门开了花。
白色的脑浆,殷红的血,温热而腥甜,一股脑糊在王竞雄脸上。然后,它悲凉地看了王竞雄最后一眼,接着便如玉山崩颓,重重摔在泥泞里,四蹄痉挛似的蹬了几下,一动不动了。
王竞雄原本计谋得逞的愉快心情顿时跌至谷底,怒火在那一刻掀开了他的头顶,为宝马冲冠一怒,该发疯时就发疯!他只记得当时回手朝门里就甩了一枪,打没打中江欲行不知道,但这两声枪响就像打在汽油桶上,瞬间点燃了全场。
双方士兵前一秒还在莫名其妙地看戏,下一秒就疯了似的开始举枪对射,到了这时候,由不得你不打,也由不得你思考为什么打,反正开枪是死不开枪也是死,索性豁出去了!
枪声劈劈啪啪,弹壳四处飞溅,火药味充斥着鼻腔,惨叫声喊杀声连成一片。
事后点检伤亡人数,王竞雄的卫队几乎全部报销,死了五十六个,江欲行的老毛子卫兵战斗力似乎更胜一筹,只死了三十四个。
可恨的是,手底下人都死差不多了,两个罪魁祸首还全须全尾,好端端地活着,你说气不气人?
当时王竞雄一看形势不容乐观,果断举了白旗,冲江欲行阵地喊:“江兄,差不多得了!我服了行不!停战吧!——我他妈服了!”
他寻思先稳住江欲行,等待部下听到枪声带兵上山勤王。
当然了,他不知道他驻扎在山下的部队已经被江欲行大军包围,缴了械了。
子弹打光了,眼睛杀红了,恨尤未泯,江欲行从掩体的土堆后猛地跳出来,手提一把鋥亮的马刀,刀锋在日光下寒气逼人。他一阵风般踏过遍地尸首和血水,怒吼着朝王竞雄劈砍过去:“王八蛋!我他妈杀了你!”
发疯的江欲行让手无寸铁的王竞雄既惊又恐,他两眼圆睁,倒吸一口凉气,拔腿就往山上跑,祈祷手下哪位神枪手能趁这空档射江欲行一梭子弹救主公于危急存亡之间。
很遗憾,没有。
当他和江欲行在稀疏的灌木丛中,在崎岖的乱石堆里,在陡峭的荒草坡上,像两个疯狂的野人为了疯狂的爱情进行着疯狂的追逐时,王副官惊魂未定地从死人堆里悄悄擡起了头。
正巧看到山路上有个士兵跌跌撞撞跑来,对着满地尸体楞了两秒,一跺脚,挥手朝远方被追杀的王竞雄大喊:“师座,师座!不好啦!出大事啦!”
王竞雄听到了,心说你他妈哪只眼睛看到还有比现在更大的事儿,老子命都快没了也不过来搭把手!他边躲边喊:“啥事儿?!”
“言大夫不见了!不——见——了!”
王竞雄冷不防一脚绊在石头上,从坡上往下骨碌碌滚了几圈,撞在一棵老松根上,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顾不得疼,脑子像被人狠狠敲了一棒,有点懵,反覆回旋的只有那三个字,“不见了”。
不见了?他没交代过让手下这么说啊,这一出,不该出现在他的剧本里啊。
掉头看了眼提刀追来的江欲行,王竞雄磕磕撞撞地往山下跑,虽说摔了一跤,却比刚才跑得更快,把江欲行远远甩在身后,到了士兵跟前,他红着眼抓住对方衣领,嘶哑的声音变了调:“咋回事?不是让你们看好他吗?啊?!”
士兵嗫嚅着还没来得及解释,忽而惊恐地望向他身后。
王竞雄猛回头,看见身后站着江欲行,眉眼阴沈,大气不喘地直勾勾盯着他,虎着脸问:“你们刚才说啥?璧城出啥事了?”
士兵不敢说,偷偷瞥了眼江欲行手上锋利的马刀,刀刃上沾着草屑,寒光闪烁。
“快说!不然我现在就宰了你们!”江欲行亮了亮手里的刀。
王竞雄能看出,江欲行瞅着疯,其实已经冷静下来了,言璧城的失踪比兜头一盆凉水还管用,哪还顾得上宰他。
王竞雄对士兵使眼色,冲着人家腰间挤眉弄眼。
士兵摸不着头脑,反应两秒,大概也看清了形势,师座是想借他的枪……出其不意干掉江副司令?
可别扯淡了,师座啊!小兵把脏不拉几的棉服下摆一撩,露出空空如也的腰带,脸上显出哭相:“师座啊,咱们山下的兄弟,都……都让薛司令的兵给围了呀!但凡从他们那儿过,裤衩都得脱下来翻一遍,哪还有枪啊!”
“?!”王竞雄很震惊,用力摇摇头,以为出现幻听,“你他娘的在说啥?薛靖淮……”
“跟司令没关系,是我干的。”江欲行冰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说冰冷吧,又藏着一丝快意。
他等着一天可太久了。
王竞雄顿时无话可说了,没有薛靖淮的允许,江欲行没这么大本事一口吞了他。
但他也知道,不管怎样,薛靖淮总不会放任江欲行杀了他。性命无虞,这是肯定的,他对薛靖淮有种莫名的信赖,说不上为什么。但,江欲行要是先斩后奏……
想到这里,王竞雄心里凉了半截。
再想到言璧城这回真不见了,又凉了半截。
“江兄,你我恩怨事小,璧城安危事大。”王竞雄说得情真意切,“眼下把璧城找到才是……”
“这么说,你承认之前是你把他藏起来了?”江欲行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我……是又怎样!”王竞雄理亏嘴硬,仰着脸望天,一条直挺挺的脖子怪倔强,看得江欲行颇想擡手一刀给他放放血。
王副官感到不宜继续装死,连忙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斡旋。他浑身是血,不过大都是别人的,挥舞着被子弹擦破的胳膊,焦急地替王竞雄辩解:“江司令息怒,现在找到言大夫才是头等大事,这兵荒马乱的,事不宜迟,事不宜迟啊……”冲传话的士兵假装一瞪眼:“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存心让长官干着急嘛!”
士兵仿若被捏住脖子的小鸡仔,在王副官的狐假虎威下,怯怯瞄了眼王竞雄,心惊胆战地说了原委。
他是负责言璧城生活起居的勤务兵,今早照例去送洗脸水,发现床铺空了,言璧城不知去向,他们搜查了附近,确定人是丢了,立刻派人过来向师座禀报。
这很反常,言璧城不会无缘无故自己跑掉。王竞雄有这个自信,毕竟他们打归打闹归闹,言璧城哪回也没真的离开。
他近来一直给言璧城渗透的,是江欲行可能早就死了,并且,他向所有能接触到言璧城的官兵三令五申,绝不可擅自传递任何外间消息,尤其是关于江欲行的,违者立即枪毙,绝不容情。
他赌不起,唯有让言璧城相信,江欲行已经成了死人。
江欲行逼问王竞雄:“你把他藏在哪儿?”
“四十里外的断魂坡。”
江欲行一听这地名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倒是会找地方!”狠狠剜了王竞雄一眼,收刀入鞘,挥手让人带路,往断魂坡进发。
薛靖淮的司令部里,有人来报江欲行的动向。薛靖淮得知江欲行跟王竞雄火并,报销了好几十条人命,气得瞪着眼半天没说出话来。
刚把小鬼子撵走,就为了争风吃醋搞起自相残杀,薛靖淮不理解这种行为——有胆量你俩倒是单挑决斗呀!拿部下的性命当儿戏,简直混账至极!
他搁这儿生气呢,正想着怎么抚恤军属,没想到烦心事一茬接一茬,大秋的哥哥在外头吵吵嚷嚷地要见薛司令,卫兵不让进,他就在外头又哭又嚎:“秋啊,你咋这么命苦啊,我的妹子啊!”
薛靖淮一头雾水,让副官放他进来来,大秋哥一进门就往地上一墩,歪着身子嚎啕大哭:“老总,你把大秋藏哪儿了?你要是存心想娶她,俺家上赶着把他送给你!可你不能鸟悄地把事儿办了,让俺们吃哑巴亏呀!”
他哭得挺狠,情真意切的样子,边哭边控诉,还丝毫不影响语速:“咱虽说是小门小户的庄稼人,也是要脸面的!俺就大秋一个妹妹,就是嫁个拉棍要饭的,也不能让她悄么声给人藏起来做小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