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7 章
“再晚送一刻钟,叶先生就没命了。”病房门外,医生对垂头丧气的庄献恩说,“您还是悠着点儿吧,那东西用过头了也是要人命的!”
“我也没想到,”庄献恩何尝不胆寒,“我只想让他乖一点,谁知道……他那么不禁事……”
医生眼神覆杂地看了他几秒,摇头,戴上口罩准备离去:“别怪我多嘴,再这么下去,就算……”瞥见他脸色不好,话到嘴边又收回,“算了,当我没说,人应该快醒了,您去看看吧。”
没想到庄献恩想了想,破天荒地摆手拒绝:“不看了。”
今夜先各自静静,免得刺激他,再说,折腾这一晚上,自己也精疲力尽。
庄献恩有时候会恍惚,这么做到底图什么?苦心付出得不到回应,无论怎么做都是错,对于叶青阑,除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在他眼里,叶青阑可以说既慷慨又吝啬,既温柔又冷血,当初拿他当弟弟时,毫无保留地待他好,比亲兄长有过之无不及;可自从明白了他的心意,便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甚至不愿拿正眼瞧他!庄献恩不无恼怒地想,我难道就那么入不了你的法眼吗?我对你一心一意一片痴心,就算是块冰凉的石头,也该捂热了才是!
想到此处,不禁手痒。叶青阑那身白晃晃的皮肉浮现在眼前,纵横交错的伤疤,他的杰作。但他心里清楚,浅表的皮肉之苦已无法刺激那人麻木的神经,而吗啡蚀骨销魂的药效,那副薄身板又承受不住。
他很苦恼,简直不知该如何爱他是好。
而且,叶青阑状态极不稳定,安静时还行,能跟他一起逗逗薛玫——一家人似的,虽然只是偶尔,但那种天伦之乐让他着迷,甚至感动得想掉眼泪。
更多的时候,叶青阑只是目光呆滞地发呆,沈睡,要不就是着了魔似的犯瘾,发疯,不顾一切地寻死觅活,什么孩子,什么大人,那时在他眼里全是狗屁,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找东西了结自己。
庄献恩冥思苦想,至今未能想出一个驯服他的办法。
他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是匹烈马丶野兽,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锤炼下,也该变得温驯了,阑哥身上到底哪块骨头长反了?
吩咐手下守好病房,庄献恩独自走出住院楼,司机和保镖在车前等待。
今夜吓得不轻,极度恐惧后是极度的疲惫,他浑身虚脱,不愿在病房对付一夜,而且看着叶青阑那副苍白孱弱的身体,总感觉若是再多瞧一眼,目光也会使那副躯体四分五裂地碎裂开去。
他开始有点儿说不出的怕。
他想到了薛玫,在这个家里,在他们一家三口之中,最听话的还是薛玫。他突然很想回家哄孩子——抑或是让孩子哄他,这个时点,薛玫该起床喝夜奶了。
汽车一路驶过灯火璀璨的街道,夜色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庄献恩疲倦地靠着车窗玻璃,走神。
回到公馆,园子里灯火昏茫。夜深人静,他径直上楼,走向薛玫和奶妈的房间。
薛玫果然醒着,像等着被爸爸召唤似的,喝完奶不睡觉,精神十足,手舞足蹈地跟奶妈坐在床上玩拨浪鼓,奶妈哈欠连天,困得睁不开眼,他却没心没肺,让奶妈手里的小玩意儿逗得咯咯直乐。
到了门口,房门大敞着。庄献恩从不允许奶妈带孩子睡觉时关门。
他一言不发,抱着胳膊倚靠着门框,远远打量小孩圆嘟嘟红扑扑的侧脸。
一反常态的,他的眼神很阴沈。奶妈擡头间发现了他,迷蒙睡意顿时一扫而光,再一瞅他吃人的目光,更吓得不敢声张,脑袋深深垂下去,嘴里咕哝着哄小孩的话儿,声音却明显发起了抖。
“吴妈,你出去。”庄献恩盯了薛玫半晌,轻声说。
薛玫这才听见他的声音,扭头看向他,胖乎乎的小团脸笑得更灿烂:“爸爸,爸爸!”
但让小小的他疑惑的是,爸爸这次并没有笑着过来抱他。
“爸爸,抱……抱抱……”他用力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张开藕节般的胖胳膊,向庄献恩发出邀请。
庄献恩眯起眼睛,面上肌肉轻微抽动了一下,依旧沈着脸,没动弹。
奶妈哪敢多问,应了声立马下床,低眉顺眼地绕过他往外走,临出门前,没忍住回头瞅了一眼孩子,眼里满是忧虑。
庄献恩沈声催促:“看什么,快走。”
奶妈迈着碎步飞快逃离现场,庄献恩反手拉过房门关上,朝薛玫走去。
他心里装着事,脚步很慢,薛玫等不及了,撅着屁股朝他爬过来,“爸爸,抱……”
庄献恩或许从来没注意到,薛玫不会发“妈妈”的音节,不论管他还是叶青阑,一律只叫“爸爸”。这样挺好,他曾想,等以后薛玫长大了,叫自己爸爸,叫阑哥爹爹,三口人组成幸福美满的一家,一个完整的家。
“宝宝,我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庄献恩在床边坐下,一把搂住小炮弹般飞快拱进他怀里的薛玫,“可是,他为什么连你也不想要了呢?”
薛玫听不懂,眨巴着大眼睛,笑嘻嘻地看他。
庄献恩低头看那张无邪的笑脸,眼睛不知怎的发了酸,喃喃念叨:“他以前就算为了你,也会活着,现在……他什么都不管了,不顾了,他连咱爷俩都不要了……”说着,一滴眼泪落在薛玫右边脸蛋上,小孩好奇地“咦”了一声。
“我该怎么办?宝宝,你教教我,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不离开我?”
问一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儿,当然不会有答案。
庄献恩伤心至极,泣下如雨。
更多的泪珠砸在脸上,薛玫感到脸蛋有种痒酥酥的不适,顿时生了气,小手胡乱地在脸上揉,揉着揉着,忍无可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泪涟涟的庄献恩突然一发狠,站起身,把薛玫狠狠摔到床中央,“哭!你他妈就知道哭!”
这下完了,薛玫稀里糊涂被暴怒的爸爸摔了个狗吃屎,幼小心灵以为他娘的天要塌了,委屈叠加恐惧,扯着嗓子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庄献恩头嗡一下大了,无措地站在床尾,薛玫的哭声穿透力极强,仿若几万条带刺的鞭子劈头盖脸地抽向他,又像无数根烧红的铁棍肆意搅动灼烫他的脑浆,他在震耳欲聋的哭闹声中,死死盯了薛玫几秒,脑海里倏地燃起熊熊烈火。
对啊,臭小子,为什么阑哥现在不管你的死活,是看我对你太好了吧!
时至今日他承受的一切,终于找到了源头!
庄献恩自己给自己开了窍,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没错,这就是问题的真因所在——叶青阑现在有底气以死相逼,必定是因为自己给他好脸了,给这个薛靖淮留下的这个野种好脸了!说穿了,都怪自己太仁慈,总许诺要带着他和薛玫好好过日子,要把薛玫当亲生儿子养,这种话说多了,别说周围的人,就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当初是怎么掐着薛玫的脖子逼叶青阑就范的了!
人,不能惯着,何况人质。庄献恩在刺耳的哭声中静静看着薛玫,冷冷地想。
一转脸,换上副笑颜,“玫儿,宝宝,别怪爸爸,爸爸错了,爸爸不该对你这么凶。”微微弓着腰,放低姿态,迎合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慢慢朝薛玫走去,“过来,爸爸爱你。”
薛玫可不吃这套,这一摔把日积月累的父子情摔得稀碎,见庄献恩过来了,他掉头就往床头那个角落爬去,手脚并用爬得飞快,边爬边哭,边哭边尿,粉色丝绸床褥上滴滴答答淌开一条小河。
庄献恩不满地皱起眉,嘴角却保持着僵硬的微笑,擡脚上床,朝薛玫伸出右手,膝行过去:“宝宝乖,爸爸看看摔没摔疼……爸爸抱你。”
在他的柔声安抚下,薛玫疑惑又害怕地先看了看他,再看了看他伸出的手,没敢动弹,但哭声渐小,躲在床角抽抽搭搭,看神情好似在考虑要不要原谅他。
庄献恩笑着点点头,鼓励他:“宝宝,来呀……”
禁不住蛊惑,薛玫决定原谅他这一次。
将信将疑地,也向庄献恩伸出了小手。
庄献恩猛地一把拽住那条小胳膊,使劲一提,薛玫嗷一嗓子,就被他旱地拔葱般拎起来,紧紧地箍在了怀里。
庄献恩捂住薛玫的嘴,攥着他肉乎乎的手腕,让他哭也哭不出来,逃也逃不掉,一张小脸憋得青紫,糊满了眼泪和鼻涕。
尽管薛玫听不懂,他还是要说,说给自己听,说给苏醒之后的叶青阑听:“宝宝,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你能不能帮我留住他,才重要。你要是留不住他,我留着你又有什么用呢?”低头亲了一口薛玫的额头,流露出慈爱的目光,“以后,要辛苦你了哦,爸爸爱你。”
叶青阑从病床上悠悠醒转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病房,第二眼落在对面桌台,屏风旁,一个泛着青光的黑色铁笼子上。
笼子里关着个只穿了一件白色肚兜的薛玫。
“玫儿!”叶青阑愕然地睁大眼睛,登时坐直了身子,低头四顾,一把扯掉手上身上的各种管线,血噗嗤溅出来,他恍若不觉,掀开被子光脚跳下床朝笼子跑去。
行动之果断敏捷,哪像是个刚从生死线上救回来的病人?
却见庄献恩从屏风后闪身出来,抢在他前面把笼子提溜过去,背到身后,笑吟吟地问候:“阑哥,看来你恢覆得不错呀。”
“玫儿!”叶青阑哑着嗓子呼喊,方才看见薛玫蜷在笼子里一动不动,他的心差点都不会跳了。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薛玫是薛靖淮在世上唯一的儿子,薛靖淮已经没有了父亲,怎么能让他再失去自己的儿子?
“你把他怎么了?啊?!”叶青阑暴怒地揪着庄献恩的衣襟质问,发了狂地想把他推开,却见庄献恩左摇右晃,存心跟他闹着玩似的,欺负他虚弱无力,欺负他手无寸铁,然后,笑微微地,背着手用力一掷,笼子翻着个儿落到了门口一个随从怀里,那随从抱着笼子就跑了。
铁门砰地摔上,被庄献恩关得严严实实。
庄献恩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回身,用端详猎物的眼神,饶有兴味地看着叶青阑。
一点点刺激,就足够阑哥活蹦乱跳了,哪还用得上吗啡?庄献恩很满意。
说实话,他不喜欢用药后半死不活躺在床上任他予取予求的叶青阑,他喜欢活物,头脑清醒,风情摇晃,有爱有憎,那才鲜活,才有趣。
但叶青阑没有如他想象的大吵大闹,只是绝望地瘫坐到地上,喘着气,目光涣散,看着虚空中飘浮的灰尘。
怎么会这样呢?活着当真是比死更难的事吗?
忽地就泄了气,甚至没有力气支棱起来,跟庄献恩拼个你死活我。没人告诉他,落到这样的炼狱里应当如何自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时,是否还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
世间林林总总的苦厄,他也体验过,闯荡过,克服过,但如何违背本心去接受如此残忍的“爱”,师父没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