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
“阑哥,你倒也不必太过忧心。”庄献恩蹲下身,食指挑起叶青阑的下巴,捏住,迫使他看向自己,“玫儿没事的,吃了点安眠药而已。”
叶青阑眼中涌强烈的恨意,脸颊肌肉绷紧了。
“阑哥,你终于跟我说话了,我想听听你的声音,都快想疯了。”
说来不得不佩服,叶青阑的确有本事在他面前一声不吭,即使在做那事的时候,对他,贯彻绝对的冷漠。
庄献恩说得动情,红了眼眶,绕到叶青阑身后,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从后头将人环抱住,迷醉地抽吸他发丝上淡淡的洗发精味,梨子的甜香。
把下巴杵在瘦削的肩膀上,感受病号服绵软的触感下那把冷硬的骨头,柔声劝说:“我以为要永远失去你了,答应我,你不再自戕,我便不再对你用吗啡了……好吗?”
说着心有馀悸般抽了下鼻子,“那东西份量实在不好掌握,我帮你戒了吧。”
叶青阑肩头一颤,没回应。
庄献恩停顿了下,见他瑟缩着身子不敢答应,便了然地咯咯笑开了,朝他耳边悠悠吹了口气:“怎么,舍不得啦?骗你的,只要你想用,我就管够,要多少有多少……”
叶青阑深深地垂下头,为自己方才片刻的懦弱感到羞耻。
庄献恩说要帮他戒断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解脱,而是恐惧。他唾弃这样的自己。
然而,即便能挺过钻心蚀骨的瘾头,再往后,又能坚持到几时呢?薛靖淮应是找到了郭渺,可郭渺已在某个冬天的晚上被活埋了,还平白搭上几条无辜的人命。这辈子还能等到薛靖淮吗?他不敢奢望。
以前还能偶尔看到报纸,而今外边的光景和消息,已经彻底与他隔绝了。
“献恩。”他埋着头,黑发散乱,肩膀抖得厉害,声音哀伤而沈痛,“我求你……”啜泣让他话不成句,泪水滴落在地板上,是防线被击溃的脆弱,是彻底的示弱,“求你……给个痛快吧。”
庄献恩的心沈了下去,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消失了。
“不是给过了吗?”压低声音,附在耳畔,用一种恶毒而下流的腔调,“难道那天晚上,我没有……让你痛快吗?”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轻佻地弹了下叶青阑的耳垂,见他狠狠瑟缩了下,突然兴致大好,扳过他的下巴深吻下去。
庄献恩吻得十分动情。叶青阑微睁着眼睛,目光呆滞,这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他不惊讶,也没作任何回应。
蓦地,眼角馀光瞥见桌子下方,两条桌腿之间的横木之下,静静躺着一把镊子。
也就是那么看了一会儿,没等出手,庄献恩的动作陡然停滞,退后,跪坐在他面前,双手捧着他的头,一脸严肃地告诫:“阑哥,你跟我都得好好活着,任何一个死了,玫儿都要陪葬,答应我,为了孩子,不要胡闹了,好不好?”
说完作势又要亲,叶青阑推他。
庄献恩怒了,掐着他的喉咙:“你他妈油盐不进是吧!”转头朝门外大喊:“把人带进来!”
话音刚落,两个手下推门而入,看样子早有准备。
一个是刚才提着笼子跑掉的,又把薛玫拎回来了,像扔什么小猫小狗似的,凶狠地把笼子往地上狠狠一掼,砸出哐啷一声巨响。另一个举起手里的黄铜暖水壶,拧开盖子便往笼子上哗哗浇水。
“不要!”叶青阑大喊,奋力起身要扑过去,却被庄献恩死命压住。
叶青阑眼睁睁看着水柱打在冰冷的铁笼上,打在薛玫头上,淋遍全身,心痛得几乎晕厥过去,他语无伦次地抓着庄献恩的衣袖苦苦哀求:“求求你放过他!孩子是无辜的,你不要折磨他!”
“他是薛家的孽种,无辜?”庄献恩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说话间薛玫被激醒了,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惨叫和嚎哭,他在笼子里像个小小的困兽,拼了命地扑腾,身子撞击着金属,凌乱的水花四溅,房间里狼狈不堪,奉命下手的家夥仿佛也不忍再看,侧着身子把脸别过去。
残馀水流淅淅沥沥地敲打在薛玫身上,薛玫渐渐没了力气,哭得抽过去了。
“还找死么?”庄献恩抓着叶青阑的头发,逼他看清楚薛玫的惨状,“这是薛靖淮的儿子,阑哥,你听好了,他的命——拴在你身上。”癫狂而压抑的冷笑,“呵呵,这还只是凉水,下次,若你再不听话,我就给他浇开水,哈哈哈!”
“回答我,还找死么?”他不厌其烦地重覆确认。
叶青阑摇头。闭上眼睛,眼泪不停地滑落脸颊,不停地摇头。
庄献恩稍感满意,冷哼一声松开他,拍了拍手,缓缓站起身,观赏战利品似的放眼瞧了一圈狼藉的病房丶听话的猎物,然后侧身挤过房门,出去了。
随从也迅速抓起湿淋淋的笼子,跟着庄献恩溜了出去。
只怕多逗留一秒,反应过来的叶青阑会扑过来跟他们抢孩子。这一大一小两位爷,纠缠中谁有个三长两短,他们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叶青阑噩梦初醒般踉跄着站起来,扑到门边猛拽把手,果不其然,从外头锁死了。
他嘴唇牵动着,无意识地喊着“玫儿”,神经质地对病房门狂拍不止,终究是徒劳。
透过门上那方巴掌大的玻璃窗,他看见守在门外的人,神色冷漠仿若失聪,连掉头看他一眼的意思也没有。
精疲力尽的他转过身,体力不支,顺着冰凉的白漆木门瘫软下去。
躲在阴影中,隔着屏风,他擡眼望去,感到外边日光猛烈。
窗外照进的阳光雪白透亮,逐渐充盈了整间屋子,在视野边缘不断膨胀,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听觉似乎也消失了,世界如死般静寂。
一团没有温度的巨大白光,猛地一口将他吞噬进去。
他昏过去,倒在满地流淌的冰水里。
彼时庄献恩正在回庄公馆的路上,到家,先洗了个热水澡,然后舒服地睡了一觉。他确信经这么一整治,叶青阑起码能消停三五个月,他很自信,只要捏着薛玫的小命,任阑哥骨头再硬,还不是得让他随心所欲地揉圆搓扁?
但话说回来,连他都替叶青阑不值。这薛玫除了姓薛,跟薛靖淮哪有半毛钱关系?不仅如此,作为他远房表叔的儿子,论辈分,薛玫只能叫他“哥”,哪能叫他“爸爸”呢?简直乱了套了。
不过,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只要能留住叶青阑,别说让薛玫管他叫爸,就算让他管薛玫叫爸也不在话下。
这几日为叶青阑牵肠挂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更别说看报纸关心时局,所以突然接到徐孝棠电话,在听筒里一番疯狂急切的警告后,庄献恩仍有点懵,迟疑地问:“真的?”
“千真万确,你不看报纸吗,老爷子人已经到日本了!收拾东西准备出洋避一避吧,等姓薛的入了关,咱们早晚得玩完儿!”
庄献恩不信邪,觉得徐蔚山简直是大惊小怪,一把年纪老奸巨猾,居然让薛靖淮一个小后生吓破了胆?语气不由带了几分轻蔑:“老爷子至于么?进租界不就行了?薛靖淮再厉害,还能在洋人眼皮底下为非作歹?”
“你爱信不信吧!”徐孝棠懒得争论,“对了,孩子怎么样?”
“好着呢,给我养你还不放心吗?我的好二叔。”
“哼,别养死了就行。”徐孝棠的口气十分随意,仿佛那不是他的骨肉,而是只随意丢弃又被人收养的猫猫狗狗。想起来了,就随口一问,想不起来就算了。
“怎么,想把他接回去享受天伦之乐了?”庄献恩玩弄着桌上的一条细铁链,食指绕来绕去,在金属碰撞桌面的清脆当啷声中,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试探。
“不。”没想到徐孝棠相当绝情,“我对孩子没兴趣,与其把他给我,不如把叶青阑给我。”
庄献恩的心让怒火燎了一下,语气冷下来:“还有别的事吗?”
“准备逃命吧,别怪我没提醒你!”徐孝棠也愤愤不平,撂下话挂了。
放下听筒,庄献恩立马命手下收集近期的报纸,打探北方战况,回来向他汇报。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据老管家向他报告:薛靖淮一路打出山海关后,那阵仗是势如破竹,屡战屡胜,无往不利,所向披靡,直打得张督军雨零星散,小日本分崩离析……
庄献恩挥手打住:“得了得了,我知道了!”
管家识相告退,走到门口,轻轻带上房门,听屋里庄献恩摇电话机的声音,多少透露着几分焦躁。
他没有立刻离开,有意识蹲下身系了个鞋带,听见屋里的主人满嘴叽里咕噜的洋文,语速太快,听不太清,间或夹杂了几个情绪激动的发音,他听出来是在叫“father”。
父亲?神父?教父?
艾伯纳!
管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素日里,庄献恩不愿意联系那个神秘洋人,但现在竟主动给他打电话,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老徐的失败实实在在刺激到了他。
老徐跑了,连旅居上海的亲孙子徐孝棠都没管,更不用说他这个远房的瓜蔓子亲戚了——不过也没关系,庄献恩从来就没瞧上甘为日本人当狗的徐蔚山,比起那个软骨头的老傀儡,他更愿意相信他的教父。
走廊尽头有人影晃动,管家没敢多听,迅速直起腰,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屋里的庄献恩还在絮叨:“alright, give my regards to my m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