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收到罗副官的回电,郭渺的心头大石才算落下了。
经由罗副官从中搭桥,他终于跟薛靖淮取得联系。这回他不再惜字如金,砸锅卖铁斥巨资给薛靖淮发了一封长电报,把这几月的变故丶叶青阑的处境丶庄献恩的计划全盘托出,看得薛靖淮又惊又怒,恨不得立刻把庄献恩捉住活剐了。
“我当初就不该同意救他,这个白眼狼!”薛靖淮把电报撕得粉碎,对着列车窗外黑沈沈的夜,拳头越攥越紧,浑身发抖,“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气迷了心,好半晌才冷静下来,吩咐谭副官给就近的魏啸坤和汤煜炎两位师长发电报,命令他们即刻调兵前往上海周边布防。
理由当然要冠冕堂皇——若是戴总统过问起来,就说自老马撤兵后,上海的关东军馀孽和日本浪人夥同当地流氓扰乱治安,伺机挑衅,徐逆出逃后,戴总统无暇南顾,东洋馀孽蠢蠢欲动,十里洋场波谲云诡,值此非常时期,必须加强守卫,纵然有朝一日战事骤起,也不至于贻误军机。
谭副官听他一套一套,不禁腹诽:搞这么大阵仗,说穿了不就是为了搭救心上人嘛!说得有模有样,人家戴总统只是管不了你,又不是看不透你。
当然了,戴公乐意成人之美,不仅“信”了薛靖淮的鬼话,还顺带从查抄老徐家底所得的财产中,拨了一笔巨款给薛靖淮充作军费。
说是军费,实是随份子,老谋深算的戴耀廷知道,像薛靖淮这种恋爱脑,只有踏踏实实把终身大事搞定了,才有可能回头兢兢业业为他搞事业。
戴总统比谁都盼着薛靖淮能早日解决终身大事,三番五次向郑怜英询问叶青阑的情况,可惜庄献恩消息捂得严实,外人窥不见端倪,而郑总监自从狠狠敲诈香取弦一笔后,守着巨额家财,不知不觉萌生出急流勇退之意,于是更提不起替老领导打听八卦的兴趣,每回只是找些话术搪塞过去。
戴耀廷瞅着郑怜英那副潦草敷衍的样子,忍不住就要发作,可再一瞧那张细皮嫩肉的小脸,火又实在发不出来。可他不肯轻易放过这可恶的小白脸,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行啊,你什么都不知道,看来薛靖淮办的当真是正事,既然你手头宽裕,那你就支援他一把吧!”
“我宽裕?!”郑怜英差点尖叫,竖着眉毛,四分嗔怒六分惊疑,“天地良心,我兜里比脸都干净!”
“良心?哼!”戴总统真想踹他一脚,又舍不得真踹,“不多要,先掏二十万!”说着把手一摊,像个理直气壮要赡养费的老头。
郑怜英险些气得撅过去,“还是杀了我算了!”话一出口,他也怕人家就坡下驴要了他的小命,改口道,“我让人去上海打听打听还不行么!”
戴耀廷捋了一把花白的八字胡,似笑非笑地打量他一眼,随即板起脸:“晚了!”说罢背过身去,心想,毛头小子,翅膀硬了就想飞,太着急了吧!
于是薛靖淮稀里糊涂又得了一笔巨款。
郑怜英真是没处说理去,在领导的淫威之下,狠狠割了块肉,痛得他眼中含泪心头滴血卧床不起三天三夜,只能自我安慰这些钱都是捐给了国家,希望薛靖淮能把好钢用在刀刃上,万一打起仗来,多杀几个洋鬼子,给他这个隐名金主出气。
而且,世道越乱,发财的机会越多,君不闻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深谙发财之道的郑总监,岂会不懂这个道理?
不过,上海毕竟是洋人聚集地,尤其租界内,洋鬼子们盘根错节,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刀兵相见。薛靖淮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纵然调集了两个师驻守周边,真打起仗来也是杯水车薪,说不好再引来一次八国联军。
但说一千道一万,多少先给庄献恩的洋鬼子爹一点震慑再说,实在不行,逼急了就一炮轰了他们领事馆。
薛靖淮困在列车上,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上海,理智时有时无,整天神神叨叨,活脱脱变成一个逮谁揍谁的暴躁青年,他时常发狠地想,要是叶青阑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到他身边,谁都别想好活!他妈的,掀桌子不过了!青阑但凡有个三长两短,要是不把上海搅个天翻地覆,他就一头扎进黄浦江把自己淹死!
他一会儿踌躇满志,一会儿觉得胜算渺茫,一会儿愁肠百转,一会儿又斗志激昂,心情时而云开雨霁,时而电闪雷鸣,萍翻浆乱,雨打池塘,无比烦躁无比动荡。
茶不思饭不想,一个暴躁的炸药桶,下属都离他远远的,怕撞枪口上。
只有谭副官不怕,按时按点端茶送饭,不吃饭就送点心,还温言细语地宽慰他,说两位师长已经移防就位,随时供司令调遣,来前儿跟傅聿阁也通了信,司令在上海若有任何需要,他和李督军必将全力支持,这一趟迎回叶老板必定十拿九稳,司令你要不尝尝这个核桃酥?可香了。
薛靖淮将信将疑地接过咬一口,索然无味,呸,不如嚼石灰。
列车过南京,下一站,常州。
上海遥遥在望。薛靖淮愈发归心似箭,甚至淡忘了上次上海北站空袭给他带来的阴影。这回跟上回不一样,他有人有钱,有的是枪炮武器和后备火力,别说是跟香取弦那种东洋倭寇周旋,哪怕面对不可一世的美国鬼子,他也有掀桌子的实力。
只是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列车刚到常州站,他的桌子差点被人掀了。
在他看来最安全省心的江苏境内,竟然有人起兵造反!
当然,造的不是他的反,但一颗炸弹落在离专列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还是给久经沙场的薛司令内心造成一点不小的震撼。
当时,列车被逼停,周围劈里啪啦全是枪声,大家都被震懵了——太突然了,没听说这片儿在打仗呀?
全副武装的卫士立刻从前后车厢鱼贯而下,守住车厢入口,随时准备投入战斗,薛靖淮这时才感到势单力薄,远水解不了近渴,要是真被卷入地方混战,这十几个人都不够填牙缝的!
而且现在还没搞清楚要填谁的牙缝!
等等,看阵仗卫队貌似不止十几个,这是来了几车皮的人?
谭副官不急不忙,告诉他罗副官早有考虑,考虑到司令低调出行不喜张扬,副官长特意制定了一版非常稳妥的安保方案,这一路无数便衣随行,每个车站都有提前安排的卫队,首尾相衔,环环相应,务必确保司令一路平安抵沪。
薛靖淮不禁感慨万千,真是亲爹都没有罗景沅考虑得周全。
他还没感慨完毕,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士兵挤进车厢:“报告司令!外边有个叫傅聿阁的人求见!”
薛靖淮楞了下,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冷冷道:“好啊,这兔崽子敢来见我,让他来!”
然后灰头土脸的傅聿阁拉扯着一个细瘦的半大小子就进来了。
傅聿阁一身戎装,烟熏火燎,肩头血乎乎一片,应是受了枪伤,臊眉耷眼的,一副亡命之徒的模样;小小子穿得倒是人模人样,宝蓝色绸缎夹棉长衫一看就是好料子,衬得小脸雪白,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给吓的。
“哟,薄荷你都长这么大了?”薛靖淮本来张口就想骂人,一眼认出薄荷,柔情瞬间战胜了愤怒。
傅聿阁面有惭色,噗通跪倒,拉着怯怯的薄荷一并跪下:“哥,我错了!”
一听他说话,薛靖淮立刻想起当日万疆云所受的折辱,当着众人,勉强忍住狠狠抽他一顿鞭子的冲动,瞪着他大骂:“你是错了,你大错特错!投奔了新主子,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傅聿阁当然知道薛靖淮的怒火从何而来,紧忙膝行向前含着泪辩解:“哥,你说的对,我不该跟李作虎混在一起,是我瞎了眼!”
薛靖淮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膊,一副看你怎么演的表情,居高临下睥睨傅聿阁:“怎么,窝里斗了?你们当初在万马园做了什么勾当,你好好想想!”回头向副官做了个手势,谭副官立刻把车厢里的闲杂人等都请走。
别人都走了,谭副官不走,依旧站到薛靖淮身后,手握一把上了膛的花口撸子。
傅聿阁的头低了下去,低得不能再低,最后几乎是趴伏在薛靖淮的马靴前痛哭流涕:“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为虎作伥,万先生的事都是李作虎干的,我……我什么也没做……”
“听听你说这话!”薛靖淮皱起眉头,厌恶地看着他,“你的良心不痛吗?”
傅聿阁仰起头,一张俊脸哭得涕泗横流,任谁看了都要心疼,他哭,薄荷也哭,他顾不得嚎啕的薄荷,抓住薛靖淮的裤腿直摇晃:“哥,我有苦衷,我是身不由己啊,我不想害万先生,是李作虎逼着我把他骗出来,让我看门,让我善后,哥,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碰过万先生一根指头!我对天发誓!”
薛靖淮恨得嗓子都哑了:“这么说,都是李作虎干的,万疆云的确是被陷害的?”
傅聿阁红着眼狠狠点头:“千真万确,万先生是清白的!”
话音落下,他满怀愧疚地用力磕了一个头。
然而,此时此刻,“清白”二字显得那么别扭丶刺耳。万疆云的确没有与人通奸,从这一点看是清白的,但也的的确确被李琰玷污了,他还能算是清白的吗?
薛靖淮猜想,如果老马还在世,必不会计较万疆云所受的苦难,反而会加倍心疼他爱惜他,说不定还要亲手剁了李琰给他出气。
可是老马已经死了。清白不清白,又能怎样呢?
“你最好没有撒谎。”薛靖淮俯下身,对上傅聿阁的泪眼,“等我找到万疆云,若是发现你在骗我,我会亲手宰了你……还有李作虎。”
傅聿阁心神一晃,连忙垂下眼皮,怕泄露了眼中的狐疑,他在心里飞速盘算,瞧这反应,难道薛靖淮以为万疆云还活着?
果真如此,那罗景沅欺上瞒下的功夫未免也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