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4 章
香取弦走了,又来了。
这回是通过正规途径,一大清早,天还下着毛毛细雨,日本驻上海领事馆总领事小仓三郎便亲自护送着香取君,上门拜访了。
七八家报社的记者堵在薛公馆门口,叽叽喳喳,把层层防守的薛公馆挤得像个菜市场。
记者可不是好惹的,更何况领事大驾光临,眼看薛靖淮的卫队拦不住,谭副官飞奔上楼报告,“司令,香取弦来啦!”
薛靖淮刚醒,拥着被子垂头丧气,心里正难受呢。
独自辗转难眠,一宿没合眼。
起因是头天晚上,叶青阑洗澡,衣服脱了,发现香皂没有,毛巾也没有,遂在浴室向薛靖淮求助。
薛靖淮当时正搁沙发上正襟危坐,像个正经人似的装模作样看兵法。
他听到叶青阑召唤,还觉得奇怪,谭副官怎么连东西都备不齐,平时不是挺机灵的吗。
放下书,竖着耳朵听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嘴上哎哎答应着,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搜罗一圈,翻出浴巾澡巾和香胰子,凑齐了连忙给叶青阑送去。
虽然吧,叶老板给他搓过澡,还搓过不少次,每次都搓得他心里发毛口干舌燥,但很可惜,他至今还没机会伺候叶老板洗澡。
他盘算着,叶青阑答应跟他好好过日子,可没答应跟他洗澡,更没答应跟他——睡觉。
那种亲密无间的事,太害臊了,叶青阑性子冷,身手又了得,有过挨揍的经历,叶青阑不提,他也不敢提。
退一步想,好不容易团聚,应该给青阑一段时间适应丶休养。先前吃了那么多苦头,突然跟自己亲密起来,想必心里一定会不自在。薛靖淮宁愿没头没尾地等下去,也不想让他再受一丁点儿委屈。
然而如何克制住时刻想拥他入怀的欲望呢?不知怎么克制,反正就是一边往浴室走,脑子一边嗡嗡响,心也咚咚直跳,跳得很猖狂。
毕竟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以前不敢标榜自己是处男,因着还有个来路不明的儿子,但现在薛玫身世大白,当初与楚皓珍“洞房”的事,他可以肯定,绝对是他妈的一场闹剧。自己被暗算了!
这么多年,他一直守身如玉,连旁人的手指头都没碰过,不就是为了把最好的自己……嗐!不说了,大老爷们想这些怪害臊的,都民国了,思想还这么封建!
他想东想西,想入非非,想得抓耳挠腮,心如撞鹿,抱着东西猫在浴室门口,鬼鬼祟祟地侧耳倾听,里头淅沥的水声。
暖融融的灯光,热腾腾的雾气,从门缝中如丝般流动出来。
微热的湿意,濡湿了他的脸,里边的叶青阑悄无声息。
透过门缝窥去,视线里一片朦胧,看不到人,他的心惴惴的,轻敲门扇,半晌,才听见叶青阑轻声细语的:“门没关。”
他在心里反覆品了几次,嗯,很显然,这是邀请他进去的意思,应该不会太冒昧。
心头暗喜,推门进去。
一打眼撞见叶青阑白如银鱼的背影,赤条条站在浴缸里。
门打开,又关上,气流带进一丝微凉的风,扰动了浴室里弥漫的潮热气息。
雾气萦绕,光影流荡,暖意袭人,一切如梦似幻。
他眼前仿若被一道白光晃过,随后,痴痴的目光落在那片纤薄柔韧的背上,便再也移不开了。
叶青阑没有回头,伸出白生生的胳膊,指示他把东西放在架子上,“放那里就行。”
薛靖淮楞楞地把东西放过去,眼睛却离不开他的身体,简直要给人背上盯出个洞来,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不对劲,快步走到浴缸旁,扳过叶青阑的肩膀,凑近了看个仔细。
叶青阑吃了一惊,险些回手给他一嘴巴,忽然意识到眼前是他,克制住了。
叶青阑知道他在看什么,难堪地承受着他的目光,背上如有针扎,不知过了多久,语调都有些发抖:“你丶你别看了……”
薛靖淮不仅看,还不自觉地上手摩挲丶抚摸丶试探,仿佛要确认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看的时间越久,叶青阑心里越忐忑,脸也红了,心也乱了,几乎恼羞成怒:“你看够了没有!”
薛靖淮置若罔闻。
但他站在身后,叶青阑不知道他是何表情丶有何反应,待要回头求证,又不敢。
难堪,羞愤,不堪说的过去,终究无法被抹去。那些错落地刻在身上的丑陋伤痕,无异于那段残酷岁月化成的幽灵,将如影随形,缠绕一生。
只是简单的试探,薛靖淮便被吓坏了吗?
叶青阑心里渐渐结了冰。
薛靖淮多沈默一秒,他的心就更凉了一分,直到四肢百骸都彻骨地凉了,彻底绝了念想,他咬咬牙关,转过身,那句逞强的“你出去!”还未出口,擡眼便看见薛靖淮滚涌而下的泪水。
薛靖淮是想说话来着,可是因为太难过,心痛得像裂开了一个大洞,喉咙像被人狠狠掐住了,什么也说不出口。
只有眼泪是通畅的,可以肆无忌惮地流。
出乎意料,叶青阑陡地慌了,不知所措,擡手想用袖口给他擦泪,可他浑身光溜着,寸缕未着,哪来的袖口?
“你哭什么!”叶青阑埋怨,擡起残缺的右手,去抚他湿淋淋的脸,轻轻揩去泪水。
薛靖淮哭成泪人,他心里也不好过,可是,隐隐也有一丝欢喜。
“你到底受了多少罪?又是姓庄的下的狠手?”薛靖淮一把将他拥住,紧紧勒在怀里,语无伦次,“你……你让我怎么……我……唉!我他妈难受!”
“哪里难受?”叶青阑心中回暖,轻拍他的后脑勺,“我帮你看看。”
“这里!”薛靖淮抓起叶青阑的手往自己胸口按。
“吓到你了?”他要是心痛,叶青阑的心便不痛了,非但不痛,那点快乐居然一点点膨胀了,故意说,“你嫌弃我?”
薛靖淮像遭受了莫大的冤枉:“你瞎说!”
“你这个反应,我还以为……你害怕了。”
“我怕什么?!我只怕……”他眨巴眼睛,闪着泪花子,倔强又委屈,“怕你离开我。”
说完,低头盯着叶青阑。
目光清澈,睫毛上挂了泪珠,像只纯真的傻鹿。叶青阑没来由地这么想。
距离很近,近到叶青阑听得见他沈重的呼吸,看得到他脸颊皮肤绒毛上细微的水珠,只一伸手,便能摸到他那颗热烈跳动着的心,跳得那么有力,天真丶易碎丶坚定。
一个吻。水到渠成。
美中不足的是,半夜薛玫不知为何惊哭了,谭副官千方百计哄不好,哭丧着脸敲开长官的房门,把孩子给叶青阑送来。
大床够大,但架不住薛玫心眼小,一瞅欺负他的家夥也在床上,还臭不要脸地打着赤膊,立马哭得更凶了,非让叶青阑把他撵走。
毕竟刚好了一场,叶青阑没理由不为薛靖淮辩驳两句,但薛玫不听。
无奈之下,叶青阑只能请薛靖淮换个房间,说孩子睡不好容易不长个。
“不长就不长呗,他个子小但脾气大啊!够用!”
“废什么话,快去,天都要亮了!”
薛靖淮敢怒不敢言,气咻咻抓起衣服跳下地,鞋都不穿,踩着地毯嗖嗖地走了,出去给谭副官好一顿骂。
骂完,孤苦伶仃地去了客房。
躺在冰冷的床上,开始胡思乱想,刚稀里糊涂失去处子之身,情绪难免有点激动,有点惶惑,还有点感伤。
抓着被子,瞪眼瞧着天花板,心神不宁,满脑子都是叶青阑。
越想越气,本来打算搂着心上人一觉睡到天亮,结果头一晚就被那兔崽子搅合了,以后还怎么得了?
再说了,哭几声就哭几声,那么在意做什么!孩子哪有不哭的?哭几声又死不了!
说到底还是不是亲生的,薛总感觉薛玫不是自己儿子,倒像自己的情敌。
他孤枕难眠,床上翻来覆去烙饼,钻牛角尖,在脑子里拉洋片。一会儿恨叶青阑无情,提上裤子不认人,一会儿怨薛玫不懂事,没个当儿子的样子,一会儿又气谭副官没眼力劲儿,连个孩子都搞不定,坏了他的洞房花烛夜,一会儿又开始心疼叶青阑那身伤,来一趟南边,落得遍体鳞伤,腿也瘸了,手也残了,吃了那么多苦头,却什么也不说,还在他面前云淡风轻的——他反倒宁愿叶青阑扑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
当然,除了心痛,还有后悔。悔不该当初没有坚决一点,强硬一点,错过了他。
人生多歧路,一步踏错,命运后来的走向,便再无从把握了,但谢天谢地,终究是平安归来了。
任凭薛靖淮再粗枝大叶,也能捕捉到叶青阑某些时刻不经意流露出的情感。虽然表面依旧冷漠骄傲,但内心深处恐惧丶痛苦的创伤,让他变得敏感,易怒,还有莫名的怯弱。
比如,坚持让他关灯,又比如,绝不与他十指相握,再比如……
清白的梨花被暴雨摧折,心上人被刀尖一道道割碎,最令薛靖淮心痛欲裂的,莫过于此。
叶青阑早已好了伤疤,薛靖淮却开始疼了,发誓要加倍对他好,鞍前马后地伺候他,让他过好日子。
筹划来筹划去,准备带着叶青阑“出国考察”——想必这个理由戴总统能接受,能退能进,把军务交给罗景沅,将来若是在外边有什么变故,回国也还有个安身之所。
稀里糊涂过了一夜,没睡好,听谭副官说香取弦来了,薛靖淮脑子还在发懵,迟钝地“哦”了一声,坐在床边,耷拉着脑袋。
谭副官昨晚挨了骂,早起精神百倍,见长官半天没指示,又请示了一遍:“司令,外边的人,咋打发呀?”
薛靖淮揉揉眼睛,起身走到窗前,揭开窗帘一角,往下一瞧,瞧见什么脏东西似的,烦躁地闭上眼:“打水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