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如果香取弦没记错,这是他第一次与薛靖淮正式的丶消停的丶没有杀机与埋伏的会面。
他满怀诚意,酝酿了一肚子的优厚待遇,军费,军械,金银珠宝,高官厚禄,甚至薛司令万一下野时的退路,都考虑周到了。
条件之优越,换做他自己也忍不住要当叛徒,大日本帝国满满的诚意,他不信薛靖淮能不动心。
香取弦能屈能伸,大局为重,哪怕前几天刚被薛靖淮劫持,塞到后备箱里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也不妨碍他今日笑容满面地登门拜访薛靖淮。
香取弦“不计前嫌”,薛靖淮却清楚他没安好心,一边吩咐谭副官看茶看座,热情招待,一边派人到外边把几家大报社的记者请进来,让记者朋友们现场观摩,随时记录,如实报道。
记者们往常只能在高墙外捕风捉影,没想到今天薛司令如此亲民,简直受宠若惊。
挑高的大客厅里,门窗洞开,灯光通明,济济一堂,主位的薛靖淮笑容满面地跟香取弦和日本领事寒暄,说话间偶一擡眼,见二楼的叶青阑正倚着栏杆看他。
他飞快冲楼上做了个鬼脸,旋即正襟危坐,期待的目光,等香取弦发言。
眼前的阵势,香取弦有点傻眼。
来前准备了一套一套的说辞,都是些端不上台面的话,把记者招来,也只是想营造一种亲密会谈的假象,从舆论上给薛靖淮贴上亲日的标签,从而施压。仅此而已,真没别的想法。
按他的认知,军阀哪有不烦记者的?谁都有点见不得光的小心思,谁愿意记者天天堵家门口搜集信息回去编排自己?
薛靖淮即便不派人给记者撵走,也不至于大大方方往家里请吧!
香取弦非常无语,他的来意难道薛靖淮半点儿都没猜到?大日本帝国丰厚的条件他还只字未提呢!
香取弦开场便吃了哑巴亏,憋了一肚子话,张口却只能说些敷衍客套的外交辞令。
想要策反薛司令,得私底下说,一旦端上桌,薛靖淮胆敢答应,可能比他死得还快。这点香取弦很清楚。
薛靖淮见香取弦不自在的表情,心中暗喜,露出关切神色:“香取君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用不用看医生?”
薛司令对日本使者致以亲切问候!记者们赶紧抓住时机咔嚓咔嚓拍照,闪光灯闪得香取君脸色煞白,额头渐渐渗出了细汗。
香取弦眼珠一转,尴尬笑道:“的确抱恙,薛司令府上可有医生?”
诊治时总不能还有记者跟上吧,到时候把薛靖淮拉上,等两人独处时,再把策反条件细细说来……
医生倒是有,却是专门请来照料叶青阑身体的,哪能给日本人看病?薛靖淮摇头:“没有,租界医院离这里不远,若香取君身体不适,不如早去诊治,以免贻误病情呢。”
“不急,不急。鄙人有些机要事宜,想跟薛司令单独商讨,可否借一步说话?”香取弦把心一横,索性有话直说。
又是“机要”,又是“单独”,日本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香取弦说这话没什么,但薛靖淮身份敏感,只要答应,就等于一只脚踏入他的圈套了,届时流言蜚语传过几遭,必然演变成薛司令勾结外邦无耻卖国之类,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薛靖淮才不上当:“香取君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还有,我怎么不记得跟您有什么机要事务往来呢,是秘书忘了汇报?”扭头冲谭副官一瞪眼:“是不是你知情不报?!”
谭副官急忙分辨:“报告司令,卑职绝对没有!”
薛靖淮释然一笑,立马和颜悦色:“香取君,您看,事情没有提前预约的话,不在今日会商范围,若没别的事,您就请回吧。”
下逐客令了,香取弦看出薛靖淮这家夥油盐不进,心知劝降无望,也不恋战,携领事起身告辞:“既然如此,改日再登门拜访。”
“恕不远送。”薛靖淮象征性把人送到门口,目送香取弦一行人狼狈离去,回头对记者们笑眯眯地叮嘱:“各位虽是受日本领事馆的委托前来,今日会面之情状,回去可要如实报道,薛某可不想明日见报,就摇身一变成了大汉奸。”
“那是那是。”
“一定一定。”
“不敢不敢。”
记者们七嘴八舌应着,匆匆离去,心里明镜似的,身份单位方才都被卫兵一一登记了,公正报道就算了,若是敢胡乱编排,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送走瘟神,薛靖淮心情大好,一溜烟儿蹿上楼,直奔卧室,推开门,扑过去将站在窗边的叶青阑一把抱住,耍无赖似的摇来摇去:“青阑,你说我棒不棒?”
叶青阑任他摇晃,略带疑惑地看他:“……嗯?”
有点分不清薛靖淮指的是什么,要是说昨夜……还行。
小夥虽经验不足吧,胜在年轻。
“我就知道香取弦是来劝我当叛徒的,给他打发走啦!”薛靖淮兴高采烈邀功。
“哦……”叶青阑让他摇得有点无奈,“你做得很好。”
“那你要怎么奖励我?”薛靖淮不依不饶。
“你想我怎么奖励你呢?”
薛靖淮就是单纯跟他耍贱,哪认真考虑过什么奖励,一下被问住了。
半晌,不知起了什么注意,脸腾地涨红,半是羞涩半流氓地附到叶青阑耳边上,说了句悄悄话。
脸红会传染,叶青阑的耳朵根子也刷地红透了,推他一把:“你克制点!”
“我们去划船吧?”薛靖淮提议。
“划船?”
薛靖淮指的是那种只能容纳两个人的小乌篷船,听说上海周边有个芦苇荡,清幽寂静,是个约会的好地方。
“我给你打野鸭子补身体!”抚今思昔,薛靖淮迫不及待要重温旧梦,谁知被叶青阑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你现在的身份不安全,别乱跑,回保定再说吧。”
“真不去?”些许失望。
“不能去,万一遇到暗算……”
“好吧。”薛靖淮不强求,乖乖陪叶青阑在套房客厅内坐了半日,暮春下午的阳光暖融融的,洒进屋来,照得他昏昏欲睡。
“我睡一会儿,开饭你再叫醒我。”薛靖淮揉着眼睛,把头枕上叶青阑大腿,挺大个个子蜷在沙发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叶青阑低头观察他的侧脸,认真地凝望。
一别经年,这家夥还那么蓬勃丶年轻丶英俊,鬓发很浓,睫毛黑长,轮廓优美,脸蛋在大腿上挤扁了也不影响观感,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嘴角蓄了一汪晶莹剔透的哈喇子,不知啥时候就要淌到他大腿上。
叶青阑埋头饶有兴味地细瞅,想看它究竟什么时候掉下来,等了半天,也是欲滴还休。
叶青阑等得不耐烦,伸出食指摁住薛靖淮唇角,一挤一压……
饶是这样,薛靖淮都没醒,无意识吸溜了一下口水,接着呼呼大睡。
好梦不长,没等到开饭的召唤,却等来了开战的消息。
一封电报被谭副官送来,薛靖淮睡眼蒙眬地一看,起床气叠加怒气,顿时火冒三丈:“李琰他妈的是不是有病?!打我?!”
谭副官垂手立在一旁,心想,李琰那厮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打你还挑日子么?而且,这个节骨眼敢贸然与中央军作对,这背后说不好受谁的撺掇。
但他不是参谋,不便多言,静静等着薛靖淮发完脾气发指令。
薛靖淮在叶青阑安慰下勉强息了怒,却没有立刻召集军官开会,反倒让谭副官把傅聿阁叫来。
傅聿阁来了,一脸茫然:“司令找我啥事?”
“李琰造反了,你知道吗?”
傅聿阁更懵:“造谁的反?”
薛靖淮使个眼色,谭副官递上电报,傅聿阁接过一看,大惊失色,一撤手,电报从手中落下:“哥,这事跟我没关系,我也不知他怎会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
薛靖淮一摆手:“你这反应,谁信?”
“哥!”傅聿阁欲哭无泪,“我又不傻,你把我叫来,除了问罪还能是为啥!”傅聿阁尽力克制,但不免浑身颤抖。
“问个屁的罪!你救过他的命,又在他部队里待过,我要你去探个明白,一,他为什么不宣而战,,中国人打中国人,让日本鬼子看笑话,我生平最恨!”
薛靖淮脸冷得滴水,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起身在屋里踱了两圈,仿佛无法下定决心,叶青阑忧虑的目光随着他身影流转,见他走到窗前,猛地一跺脚,回身:“第二,不论他什么原因,我再给他一次机会,你劝他投降,我既往不咎,能不能做到?”
“啊?”傅聿阁摸不着头脑,“哥,你这么轻易放过他……不是,咱们又……”说着不由瞥了眼叶青阑,嘟囔道,“……又不是打不过。”
叶青阑接了傅聿阁的眼神,但没多嘴。
傅聿阁与李琰反目的事他听说了,站在傅聿阁的角度,当然巴不得薛靖淮把李琰置之死地。
但他更理解薛靖淮的考虑,李琰恩将仇报固然可恨,然如今国内局势不稳,日本人虎视眈眈,薛靖淮不愿扩大战事,徒增内耗,宁愿放下个人恩怨,以免外敌有机可趁。
“哥……”傅聿阁欲言又止,沈默半晌,一副被逼就范的窝囊样,“算了,你非让我去,我还能说什么,我去了,他指定不让我活着回来。”
“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你要能劝降他,你们兄弟俩和好如初,难道不是好事?”
“为什么就非得我去,我就是留在家里扫地也……”
叶青阑听不下去,忍不住宽慰:“李琰现在实力再强,与中央军作对也是螳臂当车,现在招降他是给他机会,他怎么敢动你?”
傅聿阁思想转过弯来,终于应承下:“好吧,我试试看,可是哥,李琰是个混账,你对他别抱太大希望。”
“没事,我对你有希望。”
傅聿阁不情不愿地去了,薛靖淮随后也起身去书房,办公。
谭副官把晚餐送来,怕长官吃不下,顺带送了一沓汇报军情的电报给他佐餐。
薛靖淮机械地咀嚼着食物,细想这两天发生的事,觉得十分蹊跷,怎么上午香取弦刚碰了壁,下午李琰就起兵造反了?
更让他不安的是,这场战事里,似乎还有若隐若现的,白曜尘的影子。
白曜尘丶李琰,这俩人怎么搅到一块儿去了?
虽说世道混乱,军阀间结盟反目都不足为奇,但分分合合无非为一个利字。白曜尘冲冠一怒为红颜也就算了,可他凭什么说服李琰跟他一起干蠢事?
薛靖淮越想,心里越寒,饭也吃不下。
他不愿相信,但禁不住往那方面联想——若他们都已被香取弦的蛊惑,在日本人如此大范围的渗透之下,不仅他腹背受敌,且华东一带也可能沦为日本人势力范围,以后经济掠夺,官匪作恶,老百姓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第二天,开会熬了一宿的薛靖淮青黑着眼眶,敲开了叶青阑的门。
“青阑,我想把你和薛玫先送回保定,等这边军务了结了,我再去找你,你看成不成?”
叶青阑见他像灰尘里滚了几转,挺精神的大小夥变得憔悴又破碎,摇头:“不成。”
“为了你俩的安全……”
“我知道。”
“那你怎么不听话?”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跟你在一起。”
叶青阑不是故意给他出难题,实在是对他的安保不放心,万一自己途中再遇到个把日本奸细,把他捉了送给香取弦,岂不是前功尽弃?
薛靖淮又累又困,一头扎到他肩膀上,长叹了一口气。
叶青阑纤细的身板被他一怼,没站稳,踉跄着退了几步,后背抵在门框上,“我怕再变成人质,害你被他们拿捏了。”
“嗯……”薛靖淮在耳边瓮声瓮气地说,“我再也不放你走了。”
肚子咕噜一阵响。
“饿没饿?叫人送早餐过来。”
“饿。”薛靖淮饿得前胸贴后背,有点不好意思。
薛靖淮松开叶青阑,站在他面前,下意识舔了下嘴唇。
他脸色带点异样的红,方才这么抱一会儿,似乎汲取到无限的力量,萎靡之态一扫而光,眼睛发亮。
他微微低头,压低了嗓门对叶青阑说:“吃早饭之前,我想先吃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