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你就是我的月亮
回梧桐巷那天下着蒙蒙细雨, 烟雾缭绕,远处的群山被细腻的雾气环绕,散发着朦胧的美。
谢枕戈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 半揽着唐厌的肩膀,一起踏上那条熟悉的青石小巷。
说来也奇怪,谢枕戈只在梧桐巷待了三个月,那种从内心深处冒出来的熟悉感, 他闭上眼睛都能回忆起很多年前的样子。
梧桐巷的人已经很少了,留在这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人, 年轻人都去好一点的地方工作生活, 渐渐的, 梧桐巷成了空巷。
远远的,唐厌就听到风吹过大槐树叶子带起的摩擦声,沉闷又夹着清脆,是他听过的最独特的声响。
“谢枕戈, 牛记百货还经营着吗?”
来往的街上谢枕戈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名字,可能早就湮灭在了岁月的长河里。
谢枕戈的沉默已经给了唐厌答案, 他笑了笑说:“可惜了,我走之前借了牛叔一把崭新的小钳子, 水管修好了,钳子我还没来得及还给他。”
那把钳子后来怎么样了呢, 唐厌记得是在夜里搬家那次弄丢了, 着急忙慌的, 他记得明明塞进了工具箱里, 可后来翻遍了他的小匣子, 就是找不到。
唐厌第一次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东西不是拼命想留, 就能留住的。
“也许,钳子是他想送给你的。”
是送给他的,想借旧钳子有的是,没必要给他一把新的。
在梧桐巷的那两年是他们最轻松自在的日子,没有背地里说闲话的邻居,更没有暗戳戳搞事情的小人。他们遇到的,都是至诚至善,纯朴善良的好人。
细密的雨珠落在伞面上,越是靠近大槐树,唐厌脚步就越是沉重。
他面色发白,手指紧紧掐着,明明被谢枕戈抱在怀里,还是冷的厉害,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猛然间,谢枕戈小心的掰开唐厌的指尖,强硬的把自己的手指挤进他的指缝里,温柔地安抚着他的情绪。
“唐厌,你伸手摸摸,是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时的大槐树。”
唐厌试探着把手伸出来,似乎是怕被灼伤一般,小心翼翼把指尖按在粗大的树干上。
顺着粗粝的纹路向下,唐厌慢慢蹲在地上,摸索着从树干上找到了一道细小的划痕。痕迹随着槐树的增长不断变大,唯一没变的,可能是唐厌当年划上去时的心境。
他就是想留下点什么,从他记事起就开始颠沛流离,梧桐巷是他们的家,那个破破烂烂的房産证上写着他的名字,他怕什么都留不下,总是偏执的想留一点点痕迹,就好像,他们真的认真生活过。
“谢枕戈,我那会还想着,我吃了你那么多零食,怎么还的起啊。”
太多了,一大包一大包的零食,他一个月没有什么零花钱,就是有也舍不得去买零食,还不起,是真的还不起。
“小先生,那是见面礼,咱们第一次见,总要给你些礼物的。”
唐厌笑了笑,半晌才嗯了一声。
“欸,大下雨天的,谁在树下啊,一会儿打雷劈着你们,快回家去。”
听到熟悉的声音,唐厌朝谢枕戈伸出,借着他的力道起身,面带微笑向前走了两步。
“李叔,你的小卖店还开着吗?生意好不好?”
李叔闻言一愣,他定定的看着伞下的两人,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俩人是哪家的小子。
“你是谁家孩子来着,你们年轻人常年在外面,咱们一直见不到,我都分不清你们谁是谁了。”
“黎安,我是黎安。”
“欸,小安,是小安啊。”
李叔激动的向前凑了凑,稀奇的看着现在和之前判若两人的唐厌,感叹道:“我们真是老了,你都长这么大了。后来你们怎么就搬家了,匆匆忙忙的,街坊邻居都可想你了。尤其是沈老爷子家那个小外孙,天天去你家门口,我还说你们搬走了,他也不走,哭了好几次呢。”
“是嘛。”
唐厌抿唇笑了笑,扯着谢枕戈的衣角,调侃道:“沈家的小外孙,你跟李叔说说,现在还哭嘛。”
“哎呦,是你们两个啊。小安还能看出来一点之前的影子,你是完全认不出来了。变化太大了,你姥爷他们后来搬去哪里了,我爹临走前还念叨呢,没有跟沈老爷子下下棋。”
“他去世了,去年走的,现在葬在帝都。他也时常提起梧桐巷的邻居们,他在这生活的很快乐,比在城里舒服。”
李叔叹了口气,轻声道:“世事无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不过沈老爷子年龄也不小了,他有自己的归宿,是喜丧,是好事啊。到了年纪就高高兴兴的走,好事,好事。”
“对,我姥爷念叨姥姥好几年了,这算是在天上团圆了,是好事。”
走的时候没病没灾,开开心心的,已经是很难得了。
“那就好啊。小安,你妈妈怎么没有一起回来啊。”
“她过世了。”
李叔心疼的看着唐厌,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黎云烟一个人带着个孩子,磕磕绊绊的这么多年,没想到已经离世了。
“小安,走,去叔家里住吧,你们回来一趟不容易,这边也没有个落脚的地方,去我那。现在条件好了,都是大院子,房间够住。”
“不用了李叔,我跟小安哥哥就住我姥爷那边,我之前没多久吧,回来过一趟,家里还好好的,能住。”
“欸,行,你们要是缺什么就找我,我家还在小卖店那个位置,店铺后面那个院子就是。”
“行,谢谢李叔。”
李叔一走,谢枕戈明显感觉唐厌松了口气,谢枕戈直勾勾盯着唐厌的眼睛,心想,他怕是一直在担心李叔会问他眼睛的事情。
“小先生,要先回我姥爷家看看吗?小时候就想邀请你去,你每次都匆匆忙忙的,我一直没找到机会。”
“一会儿吧,我回家看看。”
从大槐树到他家,小小的他要跑四五分钟。现在长大了,从大槐树到家里,走了十五年。
这段路唐厌就像是镌刻在脑子里,没有谢枕戈,没有盲杖,他也能完完整整走完。
门上挂着的锁早就生锈腐烂,唐厌轻轻一拉,锈迹斑斑的门就发出阵阵声响。
咔哒一声,唐厌推开门,缓缓走进已经长满了野草的院子。
“谢枕戈,屋子,还在吗?”
出现在谢枕戈面前的,只剩下断壁残垣,主屋半塌,陪房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院子里开着各式各样艳丽的花,迎风招展。
“还在。唐厌,我牵着你走。”
迈过一朵又一朵花,唐厌走到窗下,他擡手抚摸上窗户上被顶死的木板,稍稍用力一掰,木板应声而碎。
隔着窗户,小小的黎安露出殷切的目光来,困住他的屋子,在十五年后坍塌,天光乍现,投射进细碎的阳光来。
唐厌脑袋一点点低下来,困住他的从来不是黎安,是那个名叫害怕的怪物。他跌跌撞撞走了好多年,却没有勇气走回来看看,物是人非,他害怕回来一切都变了,害怕自己的心理不够强大,更害怕熟悉的人问起他的近况,问起他的眼睛。
“黎安,你自由了。”
唐厌很低很低的呢喃。
得救的是唐厌,他也自由了。
谢枕戈看向窗户上的木板,小时候他还不懂好好的为什么要把窗户封死,现在他知道了,大概是因为他吧,是他害的唐厌被封在小小的家里,也是他害的唐厌久久不能释怀。
“对不起,唐厌,我……”
“你是后悔认识我了吗?”
“没有,我从来不会后悔,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后悔。”
唐厌不再是他的小安哥哥,是他不敢宣之于口的暗恋。
“不后悔又为什么要道歉,没什么好抱歉的。妈妈是个很敏感的人,她只是怕我受伤,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的。”
唐厌愣了好久好久,他思绪纷飞,连个可以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谢枕戈,你找找院里有没有什么能挖土的工具,我找个东西。”
“一把快要烂掉的铁锹可以吗?”
“可以。”
唐厌握着只剩下半个的铁锹,扶着谢枕戈的胳膊,一点点挪到院子里的梨树下。这颗梨树还是他们搬进来时,特意栽的,本意是不想再颠沛流离,没想到天不遂人愿,他们没有安安稳稳过上几年。
在背对着陪房的方向,唐厌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开始往下挖,谢枕戈给他撑着伞,到底是没有参与到挖土的过程中。
他知道,唐厌可以。
铮的一声,铁锹像是砸到了什么铁器,唐厌停下动作,用手指一点点把埋在土里的铁盒子挖出来。
盒子因为氧化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谢枕戈只能通过它大概的形状,猜测这原来是个奶粉罐子。
唐厌抱着罐子,慢吞吞站起来,他没有着急忙慌打开,只是平静道:“不是说要去你家里逛逛么,走吧。”
唐厌的步子迈的又大又急,他家那个破败的房子被远远甩在身后,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
沈家的老宅还是之前的样子,沈倦念旧,这里有太多太多关于她爸爸的记忆,她舍不得让这个老宅荒废掉。
前几年姥爷没有回来住,也是专门请了人打理的,去年姥爷去世之后,负责的那个人害怕就辞职了,沈倦像是突然被打击到了,再也没有提起。
“小先生,你先站一下,我把屋里简单打扫一下。”
“好。”
谢枕戈打了几盆水,仔仔细细把客厅打扫干净,这才拉着唐厌坐下。
“卧室我就收拾出来一间,是我小时候住的那间,床是一米八的,小先生,你还得跟我挤挤了。”
“嗯。”
等情绪稳定一点,唐厌才把罐子递给谢枕戈,自己又洗了好几遍手,一直到手上没了泥土的味道,才罢休。
“谢枕戈,你打开看看。”
已经生锈的盖子粘连在罐子上,谢枕戈拿剪刀把罐子敲开,从立马倒出来两颗石头,还有一些糖纸叠成的千纸鹤。
小小的玻璃瓶里装着泛黄的纸条,谢枕戈动作慢下来,他缓缓打开瓶子,纸条掉出来,他把那个金闪闪的丝带解开,稚嫩的字迹显现出来。
要一辈子和小呆在一起。
这是唐厌当年写的,藏在属于他的时间胶囊里,过了好多年,他才慢慢拆开。
“唐厌,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嗯。”
是拿不出手的回礼,连叠千纸鹤的糖纸都是谢枕戈给他买的糖,他舍不得吃,嘴馋的厉害才吃一颗,也只叠了七只千纸鹤。
谢枕戈心里酸涩的厉害,他捧着已经快要看不清楚颜色的千纸鹤,还得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买的糖。
石头上歪歪扭扭刻着字,黎安,小呆。
两块石头代表的,是他和唐厌两个人,更是他们的情谊。
“这两块石头是我小时候唯一的玩具,你看像不像星星和月亮。我在河边翻了好久才找到的,小呆,小时候你就是我的月亮。那会没什么好送你的,现在送你应该也不算晚。”
谢枕戈是他可望不可及的明月,他是隔着几亿光年的星星,看似密不可分,实则永不相交。
“唐厌,你是最耀眼,最光芒万丈的星星,我愿意当那个追随你暗淡无光的月亮。”
“礼物我很喜欢很喜欢,这是我收到的,最好最特别的礼物。什么时候都不晚,只要是你,那就不晚。”
谢枕戈从家里翻出来一把小刀,他把唐厌揽在怀里,抓着他的手,在刻字的另一面,认认真真刻下唐厌和谢枕戈的名字。
“好了,现在小呆和黎安,唐厌和谢枕戈就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