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纱蒙眼
谢枕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下意识反问:“宝宝,你说什么?”
“我说,我看见你的样子了。”
眼角缀着的最后一滴泪落下来, 唐厌吸了吸鼻子,揉着谢枕戈的脸颊,分毫不差的落在他的唇瓣上。
“谢枕戈,你和我想象中一样帅。”
咕咚。
在安静的空间里, 谢枕戈吞咽口水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他喉咙像是被塞了一团厚厚的棉花, 不上不下的卡在中央, 任由谢枕戈努力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轻颤的手指试探着落在唐厌的眼尾, 指尖扫过,眼底分明带上来潮意。
“唐厌,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没问题的。我说过的, 你是间歇性失明,你看, 现在好了的。”
谢枕戈把快要碎掉的唐厌揉进怀里,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青筋暴起, 他不敢用力,只是虚虚揽着, 却表现出最极端的克制。
摆在窗台上的小向日葵不知何时开了, 不在花期的向日葵开了。
“唐厌, 你看, 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嗯, 都能过去的。”唐厌闭着眼睛低语。
他眼睛干涩的厉害,许是骤然见接触到刺目的光亮, 脆弱的眼球接受不了。唐厌鼻尖埋在谢枕戈衣襟里,嗅着他身上不明显的血腥气,眼睛忽的睁开。
唐厌从谢枕戈怀里退出来,圆溜溜的眼睛瞪了瞪,用喑哑的声线道:“谢枕戈,你是不是瞒了我一些事情?”
“没有啊,惊喜就是我,我想着你要是知道我回来就什么都明白了,没有要瞒着你。”
“撒谎。”
唐厌固执地扯着谢枕戈的衣领,手指向后,果然在他肩膀的位置摸到了开裂的布料。他手指颤抖着解开谢枕戈的衣扣,衣衫半褪,他凑近努力去看,在肩胛骨的地方有一道长长的血痕,已经是半结痂的状态。
“还说没有事情瞒着我,都已经结痂了,什么时候伤的,是不是欺负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你就什么都不用说,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嗯?谢枕戈,你说话。”
他家宝宝眼看着要气炸了,谢枕戈还真是一无所知,他一脸懵地向后摸了摸,大呼冤枉。
“我知道不知道,可能是在哪勾了一下,不严重,我都没感觉到疼,要是疼的话,我肯定发现了。我想想啊,可能是在医院三楼,墙上挂着一副画,钉子有些松了,我跑过去的时候勾了一下,当时你情况太紧急,我没有注意。”
“小先生,这次是我不小心,以后我一定一定注意,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唐厌的谢枕戈,好不好。”
闷葫芦不说话,用哀怨似水的眼神盯着谢枕戈,现在唐厌能看见了,骗不了人了。
“你的小鼻子怎么就那么灵,我马上去处理一下,上个药总可以吧。”
“嗯。”
唐盯盯眼睛都不眨一下盯着谢枕戈的动作,在这样的眼神攻势之下,谢枕戈麻溜下床,飞快给自己消毒上药,末了还把贴了创可贴的地方给唐厌来了个,全方位无死角的展示。
“小先生,别生气了好不好。你今天差点吓死我,要是我晚一秒,这么好看的脑袋上又要多一条疤。说来也奇怪,我回屋没看见在,心脏突然特别特别难受,就像是被人掐着蹂.躏,想到你爱干净,我第一时间就跑到浴室来,刚好撞进你直直的往后倒,我那一刻心脏都要停了。”
“好好的怎么突然晕倒了,虽然检查结果没什么大问题,但我还是担心的不得了。唐厌,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赶紧说,咱们随时去医院。医院是我们家开的,不用担心时间不合适。”
唐厌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甚至在倒下去的那个瞬间,他平静极了,就好像跟谢枕戈心有灵犀,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唐厌揉了一把酸软的腰,拉着谢枕戈躺下,他在心里默念着各种日子,突然在想到生日这个词的时候停下。
“谢枕戈,明天是我妈妈的忌日,可能是她想我了,我昨天晚上梦见她了,那会儿没想到是她的忌日,她可能是伤心我忘了,才想着提醒我。”
“乖宝,你记错了。阿姨的忌日是十二月二十七号,现在才十一月十三号。”
谢枕戈把一切都调查清楚了,如果明天他确定是黎云烟的忌日,无论如何他一定会提前回来的,这样的日子,他不能让唐厌一个人。
记错了,唐厌把妈妈的忌日记错了。
已经消停的疼痛又开始冒出来,唐厌啧的一声,他揉着太阳穴,烦躁的翻了个身。
巨大的惶恐包裹着唐厌,这样重要的日子,他怎么会记错的。艳丽的红裙子,明媚的笑意,肆意欢笑奔跑的背影,那是谁,他记忆里的人是谁。
死在十一月十四号的人是谁。
刺耳的嗡鸣冒出来,脑子里像是突然多了一条平直的线,把混沌的记忆劈开,唐厌如同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抓着谢枕戈的掌心。
“谢枕戈。”
“乖宝,你冷静一点。没事的,有我在,咱们一起想,一起想好不好。”
谢枕戈把自身的温度传递给唐厌,只是单纯的抱着他还不够,牵起来他的手背一点点亲吻着,把最汹涌的爱意,用最直白的方式表达出来。
“小先生,你别急,慢慢想。”
唐厌其实什么都听不到,他陷入了一场看不到的迷雾里,越是奔跑,身后的声音就越是明显,有人在喊他。
好熟悉的声音,唐厌不顾一切回头,看见的是一袭白裙的妈妈。她一点也不温柔,眼神里全是恨意,唐厌被那样陌生的眼神骤然一惊,整个人跌坐在地。
“你怎么不去死!”
唐厌被撕心裂肺的吼声吓退,不停向后爬去,在狭小的空间里避无可避,小小的手掌摊开挡在眼前,唐厌明白过来,这是他藏在内心最深处的记忆。
吓。
唐厌猛地咳嗽起来,呼吸粗重到要喘不上气,他紧紧闭着的眼睛睁开,冷汗从额前伸出来,恍恍惚惚道:“谢枕戈,我好冷啊。”
“我抱着你呢,不怕,不怕。”
唐厌半个身子都麻了,直击灵魂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是真的想,杀了他。
“谢枕戈,一直都是我搞错了,我妈妈很爱我,真的很爱我。”
爱他是妈妈,恨他的是黎云烟。
是双重人格,时隔十几年,他终于想明白妈妈身上那股儿违和感从哪来的。发疯的是黎云烟,是带着满腔的恨意,恨不得杀了他和伤害她那个男人的黎云烟。
每一次黎云烟发疯都会打他,唐厌从最开始的哭闹反抗,到后面面无表情的忍着泪一言不发。他最怕疼了,磕一下都要红肿好久,被打的厉害了,反倒有些依赖这个疼。
到了现在,唐厌不可否认,他自虐似的伤害自己,就是从那会开始的。他可能喊疼,黎云烟会打的更厉害,越是喊越是疼。
他很奇怪,为什么打着打着黎云烟会突然停下来,温柔地抱着他哭,心疼地给他上药,一遍又一遍的道歉。
那是因为,道歉的是妈妈,是最爱他的妈妈。
她大部分时候都是平静的,他们挤在一张床上,每晚唐厌都要伴着故事入睡。天寒地冻,妈妈一个人打三份工,从来没有一句抱怨。她最爱艳丽的红色,冬天的围巾,针织的手套,长款的羽绒服,买上就穿过一次的裙子,都是红色。
那是最温暖的,最能体现爱的颜色。
黎云烟喜欢的是极素,永远的暗沉色调,死气沉沉,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用最冷的色调装扮着。
两种迥异的风格,割裂又矛盾的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小小的黎安不懂,只当是他错了,他又惹妈妈生气了,其实,那是黎云烟又犯病了。
黎云烟爱他么,爱的,同时也是恨的。没有他,他还是大学毕业就回家当老师的乖孩子,是父母眼里的骄傲,是同学朋友嘴里的大学霸,是女神。
黎安是累赘,也是黎云烟放不下的执念。
她可能接受打三份工,也可以接受颠沛流离,只是疯,明目张胆的疯。疯起来就要拿自己,拿黎安泄愤,用最激烈的手段,自残,打黎安。
平静下来,随之而来的就是深深的自责,所以妈妈才会痛哭流涕的道歉。
十一月十四号,很平常的一天,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妈妈那天穿了一身艳红色的毛衣,做了他最爱吃的菜,满满当当一桌子。
也许,那天,妈妈就走了,留下来的是黎云烟。
唐厌其实分不清哪个算得上是主人格,可在十六年的光阴里,他确定自己是被爱着的。
时隔四十三天,黎云烟也走了,纯白的裙子被血染成鲜红色,一如她娇俏的十九岁,就是那样好看的背影,入了那个男人的眼,自此半生孤苦。
“谢枕戈,你说,我妈妈为什么要自杀,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我。”
那会黎云烟已经很疯了,他成了半大孩子,时不时还要挨打,痕迹露出来过很多次,黎云烟总会莫名其妙的哭出来,却又什么都不说。
唐厌现在乱的很,他害怕,害怕黎云烟自杀只是为了不再伤害自己。其实,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他从来没有恨过她,从来没有。
“小先生,你魔怔了。”
谢枕戈轻轻拍着唐厌的脑袋,遮住他惊恐万分的眼角,温柔解释道:“阿姨那么爱你,她怎么舍得让你背负这些。她就是病了,控制不了自己,不是因为你,也不是怨恨她自己,就是病了。”
“宝宝,你不要把已经过去很多年的事情再翻回来补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你没有错,一点错也没有。阿姨也一样,她很爱你,她一定不愿意看到你这样,不是给你托梦让你记得她。我猜,她是想让你忘了她,忘了执念,忘掉那场噩梦,好好的,然后往前看。”
“唐厌,你被困在十六岁太久了,是时候学着往前看了。阿姨最幸福的瞬间,肯定就是你最开心快乐的时候,不要想那么多了好不好。”
滚烫的一滴泪滴在谢枕戈心口,唐厌蜷成一团缩在谢枕戈怀里,几秒后才闷闷的嗯了一声。
半晌,唐厌突然坐起来,轻声道:“今天已经十一月十四了对不对。”
“对。”
“谢枕戈,你陪我向我妈妈上个香吧。”
他把妈妈的牌位单独放在一间小屋里,她以前没有住过大房子,唐厌尽量给她安排的舒适。那间屋子的门常年锁着,唐厌自己都说不清,上了锁,要关起来的是谁。
嘎吱。
屋里的檀香味袭来,唐厌模糊的眼神停在牌位上,他拿纸巾擦了擦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拿了香点上,带着谢枕戈一起,深深的磕了三个头。
妈,我找了一个我愿意跟他共度一生的人,他叫谢枕戈,你也见过的,是小呆,你说不许我们见面的那个。
小呆很好很好,我很喜欢他。如果,你祝福我们的话,就让最中间的那根香灰久久不落。
唐厌扶着谢枕戈的手臂站起来,在黎云烟的牌位前站了好久,久到燃完了香,做中间那根香灰还是不落,才微微扬了扬唇角。
“妈,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没有你,就有没有我的今天。我知道,你也很爱很爱我,我可以照顾我自己,还有人愿意照顾我,你放心吧。”
唐厌说完这个话,香灰吧嗒一声落下,他仰头看向窗外的星星,心想,这里面肯定有一颗是属于他的,是来自妈妈的爱。
谢枕戈揽上唐厌的肩膀,轻声道:“小先生,很晚了,要休息吗?”
远处漆黑的天边微微泛白,他们从医院回来就应该是凌晨五点多,又折腾到现在,马上到了应该起床的时候。
“要,你跟小张说一声,我明天上午不去,随便告诉他你回来了。”
“好。”
唐厌出门时差点撞到一旁立着的花盆,谢枕戈紧张地凑到他身边,轻声道:“宝宝,你是不是在骗我,眼睛还是不对劲儿,是不是?”
“没有骗你,我只是说看见你了,又没有说看清楚你了。只是能看见轮廓,不影响的,过两天可能就好了。”
“真的?”谢枕戈反反复复确认着,他怕只是空欢喜一场,到梦醒时候,唐厌会接受不了。
“真的,我发誓。”
“那就好,回去休息了。”
谢枕戈睡得很不安稳,他得紧紧抱着唐厌才觉得有一丝安全感。那个心碎的眼神,谢枕戈都怕他睡着了,唐厌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谢枕戈,你不许想东想西,睡觉啦。”
“小先生,你要是睡了就不会知道我没有睡了,你怎么不睡。”
唐厌轻哼了一声,一个劲儿往谢枕戈怀里钻,“我担心,我要是睡熟了,会被某人勒死。”
谢枕戈手上的力道一松,立马摆出最轻松的姿态来,低声道:“好了好了,真睡了。”
***
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里挤进来阳光,照在唐厌的侧脸上,像是铺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谢枕戈捏了捏唐厌的鼻子,他撑着手臂低头看向唐厌,对上他红彤彤的眼睛,脸色立马阴沉下来。
“唐厌,你晚上到底睡觉没有?”
眼底的血丝蔓延到了整个眼球,连哭红的眼尾都没有他红彤彤的眼睛颜色深,这分明是熬了一夜。
唐厌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轻轻摇头,摇头的瞬间,眼睛立马变得湿漉漉的。
“装可怜也没有用,怎么能不睡觉呢。”
谢枕戈的手指搭在唐厌的喉结上,挑逗似的拈着,还时不时要在唐厌耳边吹个气,亲亲咬咬他的耳垂。
“唐小厌,说话。”
“你是不是想让我心疼死,我乖乖听你的睡觉了,你跟我玩空城计。”
唐厌呼吸重了一分,他脚背绷直,艰难道:“没有。”
“谢枕戈,我舍不得睡,想好好看看你的样子。”
噗的一下,谢枕戈这颗气球忽然就被戳破了,最柔软的部分被唐厌抚过,连气都不知道这么才能聚起来。
谢枕戈低头吻上唐厌的眼睛,嘴巴抿着,哑然道:“以后能看的机会多了,不差这一星半点。”
“我知道的,不一样,就是想好好看看你。”
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不一样的。
谢枕戈是真拿唐厌没办法,他叹了口气,翻身下床,再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两个小礼盒。
“本来应该是昨天拿给你的礼物,现在应该还不晚。”
谢枕戈撩起一点被子,把冰冰凉凉的链子系在唐厌细白的脚腕上。轻轻拨弄了一下,唐厌耳畔立马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是……小铃铛?”
“嗯,纯银的。看见好看就买了,你手上都带满了,只能勉强带脚上了。”
谢枕戈嘴上说着勉强,实际上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买的时候就是为了让唐厌脚上戴的。
铃铛上刻着他和唐厌的名字,一步一响。
“太奇怪了,谢枕戈,要不然摘了吧。”
唐厌开始见识过新世界的人,这个玩意儿,好像不是太正经啊。
“没有,很漂亮的。”
唐厌生怕谢枕戈再低头亲他的脚腕,连忙缩回被子里,转移话题。
“另一件礼物呢?”
“宝宝,你把眼睛闭上。”
谢枕戈让唐厌坐起来,自己虚虚抱着他,手指把丝绸质感的黑纱捋直,小心地蒙在唐厌眼睛上。
许是多了一层隔膜,唐厌不舒服地动了动眼睛,重新陷入黑暗,他下意识寻找着谢枕戈,歪头看过来时,谢枕戈心脏骤停。
漂亮到失语,谢枕戈半张着嘴,他眼底是不遮不掩的欲.望,他都不敢想,要是现在按着唐厌,这样那样,那得多刺激。谢枕戈咽了咽口水,慌乱的移开目光,再看下去要出事了。
欸,只知道多买几条了,勾人的紧,谢枕戈所有注意力都被唐厌勾去了。
“这是?”
谢枕戈把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藏起来,一本正经道:“本来是想让人家做成领带的,我着急回来,他们没顾上,暂时就这样了。本来想着没了用武之地,唐小朋友不听话,一晚上不闭眼,我要是不采取一点行动,他真要把眼睛瞪瞎了。”
“才不会,谢枕戈,我这样是不是很像海盗,太丑了,要不然拆了吧。”
谢枕戈手掌飞快按在唐厌手背上,他低头吻了吻唐厌的唇,哑声道:“别摘,不是海盗,是精灵。乖宝,你都要把我迷死了,暂时先这样吧。”
“哦。”
再次陷入黑暗,唐厌只能全身心依赖谢枕戈,这种感觉,好像也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