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
当天,足有数千名士兵交出他们私藏的“信物”,小山似堆在将军帐里,触目惊心。
对这些人白陵果然信守承诺,并未追究。
他独自去见了耿烬,俞乘负责看押,耿烬盘腿而坐,一语不发,他后背有几道鞭痕,白陵看了一眼俞乘,俞乘皮笑肉不笑道:他打定主意不开口,我打他几下出气,又死不了。”
耿烬闭着眼,一副悉听尊便,无话可说的模样。白陵嗤笑,对俞乘道:“我不是来找他的,是来找你的。”
俞乘惊奇道:“我?”
*
暮时换防,云雪臣作为能稳军心的定海针,被严密地保护起来。白陵重新布置过防卫守军,城头由他亲自领兵镇守,在他们身旁,置有备好的火油与投石机。
天寒地冻,夜色渐垂,戌时过半,寒意浸透骨髓,冻得人牙齿发颤,营帐传来不明显的骚动声,白陵站在城头上敏锐回头,远远瞧见云雪臣匆忙向城门走来的身影。
云雪臣鲜少这般急切,不等他上来,白陵已经下阶,在石梯拐角避人耳目处停步,他将云雪臣定睛端详了一会,不动声色握住云雪臣发抖的一只手在掌心里捏了捏,两只冰冷的手交叠,并不温暖。
“你怎么了?”白陵不易察觉地皱眉,握着云雪臣双手带入前襟底下。
他内力深厚,皮肉炙热,云雪臣这才像醒了似地抽出手来:“我...”
他惊魂未定,在火光的照耀下也看得出惶急,若没有火光,那脸色一定是惨白的。云雪臣望着极目处的茫茫夜色出神,白陵只看着他,声音平静,“想说什么?”
他的镇定令云雪臣如梦初醒,云雪臣眉尖簇在一起,盯着白陵喃喃道:“我做了一个梦。”
白陵的目光终于从他脸上滑下去落在他肩头,云雪臣穿着的外袍赫然是白陵留在他怀里那件。
可见他匆忙起身随手一裹便找来,白陵喉头剧烈一动,眼神蓦地软了,他伸手极慢地替云雪臣系好衣带,又抚平两道肩角的皱褶,他看着魂不守舍的云雪臣,“要上来看看这云氏江山的边疆么?”
云雪臣无言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上城头,高垣睥睨,东西连亘,白陵高大的身影挡在云雪臣前面,为他遮去了不少风。
“什么梦让你失态到跑到拒留关城头来?”白陵抱着手臂斜倚在石墙一侧。
云雪臣沈默许久,声音嘶哑道:“....我梦见一头遮天蔽日的狼神,被朱红色的星芒钉在天穹动弹不得,它的嘶吼声响彻天地,四下起雾,等浓雾散去时我却发觉天上那狼摔落人间,粉身碎骨,血流成河,淹没凡人的田地与房屋,它血肉无存,哀鸣着死去。”
白陵凝神听着,云雪臣的声音却发起抖来,他闭眼惊惧道:“在那个梦里,我看见紫袍人叫它白陵....,这人有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白陵楞了楞,失笑,“别怕,不过是个噩梦罢了,我为你挡箭,你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这梦就像预示...”云雪臣眼神发直,“不是梦...我还见到了一个人,江延儒死后我就在梦里见过他一面。人怎么会两度梦到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第一回他想要传递消息给我,这一次定然也是,那男人就是江延儒在凡间的化身。他一定是想告诉我些什么,还有更深层的寓意。”
“星芒血光,”云雪臣自说自话,“..对了,张道长说过四星降世,客星...客星身披凶光,白陵,我们要更快一些,等耿微霜来了,你们二人联手入主西都,第一要务便要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诛杀白云客!”
云雪臣声色俱厉,白陵心中深深的疑惑还未得到答案,一个念头就像闪电般击中了他的心,惊喜的火花从他心头窜上眉头,白陵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问:“雪臣,你..怕我丢了性命,是不是?我不会死的,你近日奔波,神思不稳,难免做梦。”
云雪臣看了他一眼,忽然发起火,寒声道:“我不知道前世我们几人有什么不死不休的恩怨,若我所猜不错,可这辈子你要是死在白云客手里,那就是魂飞魄散,尸骨无存,来世连孤魂野鬼都做不得。你自诩无敌,难道想落到那样的境地里去?!你实在是——”
云雪臣的怒气让白陵眼中浮出得逞的笑,白陵轻咳了一声,打断道:“——是,是,殿下今日的告诫卑职定会谨记。”
云雪臣止了声,阴晴不定地瞧他片刻,竟不发一语拂袖转身离开,白陵忙抓住他的手腕,随着他往前走了两步,低声下气道:“你别生气,雪臣,我知你担忧我,我错了,你”
云雪臣停步回头,骤然抽出手,他的宽大衣袖并未带束起,随着动作顺势随风呼过白陵面门。
响亮一声劈来,简直像是个怒火高涨的巴掌。
登时两人都楞了,云雪臣站着没动作,眉目间有股隐忍的情绪,火光底下,那双含着万语千言的一双眼睛就像是...伤了心。
白陵从未发觉云雪臣的眼睛竟有这样深,他看得呆了,手臂伸出来似是要安慰云雪臣,想起这地方是大庭广众底下,便又收了回去。白陵眉关紧锁,低声道:“你忧心忡忡与我说这些,是我不好,我不该当玩笑听,我知道了,我这就派人告知耿微霜计划,不必等她来,两支队伍将剩下那支从始至终就不打算出力气的辽兵包夹,他们必败无疑。你..”
白陵想说,你别这样看我。
别用这样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与我两心相许的爱侣。
别这样看我,你就永远是那个冷淡的,在东宫一条缝隙的门后不带感情地说自己缺魂少魄,欠缺一捧心火,不懂情为何物的少年。
是对谁都能放下身段,推心置腹的太子殿下。
而不是眼前此刻这般,睁着一双望不尽的眼睛望着我。
白陵强行后退半步,猝然一笑,他轻声道:“...你当初从西都不远千里来赤云营见我,我那夜一整夜没合眼。后来在那片雪野里,我们为对方纡解肉体凡胎粘稠炙热的情与欲。你说东宫空寂,无人遣怀,我信你对我确有几分想念。我出征,去争去抢,不是我爱江山,而是一想到你有朝一日死去,这个人间只剩我一个,我便由衷地感到这样的人间于我而言实在没有丝毫生趣,可能到那时,我会兴起几分争夺天下的念头吧。”
“我一看见你,就什么也不想了。雪臣,你或许不知道,在我们最亲密无间时,你也从未露出过这样的神情。那次雪夜后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只能等你在想起我时,为我偶然一次真心实意的回头。”
“我控制不住我的心,更加想要你以相同的心情待我。十年,几十年,总有一天..我学会等待,而不是索取,你连与我肌肤相亲都不在乎,我还能拿你怎么办呢?”
白陵看着云雪臣,神情变得痛苦,“...我愿意的,我只是希望你能自由。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我不想看你戴上天衣无缝的面具。雪臣,你这样看我,会让我误会,以为你真的...爱我。”
云雪臣闻言,目光被蛰了一下似的,睫影倏然敛下,他垂着眼,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仍旧归于沈默。
云雪臣擡手按上眉心,哑声道:“你说得倒是可怜...我对你说过的都是真话,你不信就罢了,还偏偏要拿你小人之心揣度我君子之腹。我在梦里看到了一些画面,就像是我曾经的记忆,但我眼下不能告诉你。现在,守你的城去。你要记住,白云客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云雪臣言尽于此,心事重重地走了。
白陵揣摩云雪臣的态度,心生异样。这一夜他都坐靠在城墙边上,满脑子都是云雪臣那双眼睛。他烦躁不安,又生出了一点儿不可言说的希冀。一会情绪高涨,一会丧气认栽,忐忑难安。
时辰都成了煎熬,好不容易熬到天将破晓,换班的守卫来交换,白陵刚走下城门,一阵令人心悸的震颤,像潮水层层累生,从地底下传来。
白陵心神一凛,立刻侧耳贴地,他难以置信站起来,厉喝道:“关城门!”
他们没等到耿微霜,却先等来了惊破夜色的敌袭。
白陵眼皮一跳,彻底明白过来,耿烬这颗棋子只为扰乱军心,转移视线。
他们都错了。
眼前这支兵马,才是这场昭夏之战的主役军!
白陵踩着石墙纵行而上,面沈似水,猛地提气,舌绽雷霆,喝声:“所有人整兵集结,应对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