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二)
兵马近前,云雪臣环顾四周,目光缓缓移动,掠过所有人,定在白云客身上。云雪臣冷冷道:“客星,自转生井一别至今,久违了。”
二人相对而立在一条大道的两端,白云客惊奇地看着他,忽而大笑不止,“你想起来了?哈哈哈....想不到,天上人间,帝君,你为何总是不愿意放过我?当年你也是这样,与白陵站在一起,用看邪祟的眼神盯着我!可谁又知道我亦是天道孕育的星君,合该补阙,只因白陵是从前的贪狼,我便要退位让贤么?这是什么道理,你们天界,不过也是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
白云客笑声陡然一停,眼神落在白陵身上,阴冷道:“不想轮回转世的今日,命数竟如同倒转。彼时彼时,你们以为,结局还会如你二人所愿么?”
白陵一楞,下意识去抓云雪臣的手臂,“雪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云雪臣侧首看了白陵一眼,那目光中覆杂情绪深的像海,白陵一时不能回神。云雪臣等了片刻,小声说:“我也不知,我诈他的。”
远处客星与近在身旁的白陵同时一顿。
客星的脸肉眼可见因怒火扭曲,他恶毒一笑,问也不问。凌空飞身扑向阶下的云雪臣!
云雪臣勒紧缰绳后退,“此人身负奇术邪力,所有人退下!”
“殿下,那您!”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臣愿..”
百官对着云巍已经如同死灰的心,被“死而覆生”的太子唤醒了,仍有老臣不禁热泪盈眶道:“二皇子云巍擅夺皇位,殿下乃唯一储君,殿下万不能以身涉险!”
云巍失魂落魄,听见这话竟形同疯癫,大笑起来,“朕这皇宫,原来处处种着墙头草!这样的江山,这样的朝廷,云雪臣,你用尽心机得来的不过是苟延残喘的东西!”
云雪臣毫不理会云巍的嘲弄,喝声道:“你们不是此人对手,只会拖累我与白陵,还不退下!”
百官见他坚持,语气中已有不耐烦之态。再不敢多做停留,连滚带爬往宫门边跑去。
白陵从方才白云客叫破“帝君”二字时便沈默下去。他冷漠凌厉的眉眼如聚冰雪,兔起鹘落腾身而起与向白云客撞去,他于半空中眨眼的瞬息,拔剑直指白云客,怒火自心头烧起:“不论你是何人何名,我只想要你的命。”
云雪臣什么都不肯说,白陵感受到一种被愚弄的愤怒,既无措又伤心。
客星看到他手中的祭北斗,想起断臂之痛,旧恨新仇一起翻涌上心头,他身后插着的拂尘自发跃上半空,白云客探手一抓,握在掌中,阴森一笑:“你说错了,今日,是我取你性命才是。这个人间就是你的棺椁!”
云雪臣眼神一动,仿佛就在等这句话。他下令道:“重嶂,探探他的深浅!”
剑锋与尘尾相撞,一锐一柔,客星四两拨千斤地化去了长剑之威。白陵于武道上至今未尝败绩,当即一招被客星化解,眼神越发地沈下去。
白陵出剑快如狂风卷叶,剑意横扫处劈裂殿柱与石灯。客星凝出神力在素白尘尾上,一出手便如千钧袭来,馀力落至地面,石板轰然粉碎。
与剑锋相撞出金石声,白陵不得不退,旁观者清,云雪臣看着这场相差悬殊的比试,心头响起梦中天孙的叹息。
人与神的差距,要如何才能弥平?
云雪臣死死盯着交战二人,白陵足可倚仗神兵利器,却讨不到丝毫便宜。反观白云客,虽尽全力,却分明不是冲着白陵的死穴去的。
...为何?
云雪臣思绪翻涌,一丝难以形容的阴翳顷刻漫上心头,终于发现违和之处。孙端己的告诫再次响起。
*
“雪臣,白云客原身是客,仰观宇宙,他是无数芥子海中一枚微不足道的星官。但不属于这片天穹,此界因他星序错乱,他要占北斗魁首之位,这是场生死之战,你要想尽办法唤醒白陵的前生,记忆溯洄一切,觉识即为解法。”
“...觉识?”云雪臣不解其意。
“神之所以为神,因其洞察前后一千年。只有你们真正想起为神的身份与前尘,神力自然如影随形。谓之觉识。”
“我该如何让他想起?”
“我也不明白,这是天道的试炼。你与白陵同在情劫中,我却是为还债。”孙端己苦笑道:“不过,有一件事,你要听好。你当年为白陵挡了白云客一招,因此手臂受伤,不能用剑。整个天庭无人不知贪狼星君为此事自责憾恨,想尽办法为你寻医治之法。他执念太深,追着你跳下来。雪臣,只有你能让他想起那些前尘。”
“……”云雪臣恍惚,“我明白了。”
临走前,云雪臣忽然问:“在那个地方,我又是什么人?”
“你是天子。”天孙顿了顿,道:“不论天上凡间。”
*
数息功夫,白陵与客星过尽百招。白陵浑身是伤,铠甲已被震碎。
反观客星,衣襟破了个口子。白陵再次进攻,一击不得手,他后掠踏地弹起。
奈何客星攻势无处不在,拂尘馀力扫上腰腹,令白陵再次呛咳出一口血。
客星紧追而来,霎时近身,他盯着狼狈非常的白陵,反手扔开拂尘,换掌攻出,恶意笑道:“我方才说什么?白陵,今日是你的死期。你非我对手。”
白陵稳住身形,在横挡的瞬息变换招数,他丝毫不顾白云客迎着心口攻来的掌力,眼中只有自下而上贯向白云客颈底的那截剑尖。
他这招颇为大道至简,夺造化之功。青天白日里北斗首星爆发出一阵撼人心魄的光芒。而白陵手中的剑锋也镀上寒冷星芒。
云雪臣与客星骤然擡头望向远天,客星脸上戏弄之色还未消失,眼底就泛起隐秘的恨意。
白陵的剑锋捅进他的下颚前,就被客星半途收掌,徒手握住。
白陵眉心紧皱,“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主动放弃神位下凡,却还有借神之力。”客星面无表情盯着他:“我承认,方才是我小瞧了你。但我说过,你今日不止会死,还会魂飞魄散。”
“白陵,退下。”云雪臣终于入阵,白陵却不听命令,使力将剑一拔,闪电般再次送向他脖颈底下。
客星眼中毒辣之色一闪而过,聚气在掌心,白光如烛焰,“找死!”
这招白陵若再硬抗,恐怕浑身骨头都要碎成齑粉。
云雪臣与客星接了这一掌,他寒声喝令道:“借紫微神力!”
千钧一发间,客星与云雪臣一起横摔出去。
白陵只觉得身前一阵风掠过,反应过来时,他的眼珠都在抖,颤声吼道:“雪臣!”
天际紫光一闪。
“...你若是神,我与白陵二人亦是,死于我们而言只是一程羁旅漂泊。他日犹能相逢。”云雪臣面色冷白泛青,止不住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一击重伤,可他的目光冷得像卷着大雪的寒风,“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杀白陵。”
“你..你...”长剑掉在地上,白陵跪着擡起云雪臣垂落的手臂,“谁要你给我挡招,为你战死是我求之不得...”
云雪臣那条手臂从小臂骨节处碎到指尖,这便是肉体凡胎暂借神力的代价。剧痛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反观客星,他被帝星之力贯穿心腹,只见他毫发无伤站起来,楞神般站了片刻,整个人猛然弓起身子后摔下去,他捂着嘴唇,大团大团鲜血混着碎肉被吐了出来。
可他还在笑。
“你.....你以为这样白陵就不会死了么?”客星笑得发抖,“白陵,你方才若不是抱着必死决心刺我这一剑,天枢星宫也不会感应到旧主心绪。云雪臣察觉如此可借星辰神力,便学着样子,抱着赴死的决心与我对招。你们倒是两心相照。”
他艰难地说下去,“但,谁说我要借神力杀人?你们二人莫不是忘了那三万兵马?他们此刻正在屠戮西都城。云雪臣啊云雪臣,若你当初够果决,一口气将这三万人尽数屠了,便没有今日。我当初送这支队伍过去,就没想着让他们活着回来。”
“今夜过去,天下人便都会知道白陵入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天下人咒骂他时,就是他沦为凡胎日。今..今借星辰之力,你们只有一次机会,而我已经身负神力。你说,谁会走在谁的前头?”
云雪臣讽道:“...若我真将那三万人为一己之私杀害,你的计谋便会提前实现。天下人便得知白陵为求权势私下屠杀三万同袍。”
白云客哈哈大笑,“我有时甚至惊奇,你这么一个心如铁石的人,为何总能率先洞悉毒计。云雪臣,承认吧,你与我才是一样的人,你也是这么个东西。不论你扮的多么天衣无缝,也抹不去本质。”
白陵半晌垂着头颅不言语,他的手掌紧紧攥着云雪臣的手,此时仿佛受惊,露出了个似哭似笑的表情,他声音轻极了,“雪臣...这就是你说的秘密?你只是不想我死....是不是?你总是骗我。”
云雪臣嘴角轻轻一扯,他受伤太重,一动,血线便从嘴角蜿蜒而下,只得气声道:“也不..也不全是骗你。你救我那么多次,我也想...救你一次。更何况,我不喜欢...被人算计的感觉。孙骈告诉..我....重伤濒死可魂归天外时可寻记忆,这次我不想你救我。带我走,等我醒吧。”
白陵两眼通红,他将云雪臣抱在怀里,一动也不敢动。闻言木然摇了摇头,“做不到。”
云雪臣眼皮一眨,那双冷淡清亮的眼睛此时溢满笑意,“...我知道,所以我才不告诉你。否则叫我功亏一篑可如何是好,你现在不带我走,难道要看着我死在你怀里么?”
白陵抱着云雪臣站起身,他的瞳仁如同两粒令人目眩的深渊,漠然得看不清一丝情绪。他双眼只紧锁着客星,“若将来你我偕老到寿尽那日,我倒是乐意拥你在怀,与你同葬一穴。”
“太子殿下!”俞乘带兵赶来时看见这番场面,如被五雷轰顶。白陵转眼看他,突兀道:“俞乘,当初是雪臣要救你,现在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办,你可愿意?”
他语气如常,可俞乘却被他看得浑身发冷,“自然万死不辞!”
“兵分三路,立刻启程,”白陵冷冷道:“一路人马去请孙端己与张弈乾。一路去请李寰。将他们三人带来我面前,剩下一路人马,将白云客与云巍五花大绑来。我在东宫寝殿等你,立刻去。”
云巍大势已去,白陵抱着云雪臣凭借记忆来到东宫,这里如今没有几个宫人随侍。殿内空旷,日光从窗外斜斜射进来,无数尘埃在光束中翻涌。他将云雪臣放在榻上,坐在一旁定定看着他的脸,想回忆二人间的往事,奈何往事一片野马尘埃。
士兵很快将人请来,白陵极少与这几人来往,他平日眼中心上只有一个人,但那不代表他愚蠢。张弈乾与李寰云雪臣一向礼待,白陵对他人没有那样的耐心,张弈乾小心地抱着孙端己,他怒火正炙。
同一时刻李寰也被“请”了来。
三人擡头看见白陵困兽一样的眼睛与他身旁不知是死是活的云雪臣时,陡然静了。
孙端己心如火燎,驱使张弈乾近前,不由得失声:“这是仙力所伤,怎会如此!”
张弈乾从孙端己处得知了些许内情,覆杂地盯着坐靠在屏风前正盘膝运功疗伤的白云客,“客星。”
“此人有罡气护体,凡铁不侵。”白陵道:“雪臣为我与那妖人过了一掌,我不知你三人身份,但我知道这个世间若还有人能解救我如今困境,非你们莫属。求各位,告诉我如何救他。”他三言两语将白云客的计划与三人细说过。
李寰与孙端己面色同时一变,朝天幕望去,孙端己肃然道:“我明白了,帝星因果只在天道轮回中,凡间法则不得干涉。但众星官则不同,贪狼星君若在身负举世唾骂中死去,魂魄便会被众生怨力钉死在大地上。等到千秋之后,你的名字被岁月淹没,再也无人听闻那些仇恨,你才能重新飞升。雪臣正是猜到这一点,才以身相试,他若侥幸活下来,便能寻得记忆,不必忌惮客星,在人间以新帝身份为你平反。”
白陵漆黑的眼睛什么都没有,那目光垂落在怀中云雪臣的脸上,“废话按下,如何救他?”
李寰看着天脉上开阳星忽然不住地明灭,便道:“唯一的办法是将这场人间的交手转至天庭,彻底杀死客星。代价是要‘死’一次。”
张弈乾茫然看着几人,缓缓收紧手臂,冷声道:“不行!你们寻死,不能带上孙端己,我不同意。”
孙端己好笑地打量着李寰,自来到人间以来,首次与他对视:“文曲,武曲早不亮晚不亮,看你来为雪臣出谋划策却唤你回去,你这是看见心上人思念,迫不及待想回天上去了。”
李寰凉凉道:“是又如何?这凡尘皆是庸人,我只传文脉,谁管他能流传到几时。办法我已传达,看你们敢不敢做了。”他冲着张弈乾说道:“廉贞,将你练出来那名为一夜雪的药给我。”
张弈乾后知后觉:“你...唤我廉贞?”
“嗯?你竟是一丝记忆都没寻回么?不必多言,药给我便是。”
张弈乾不敢给他,孙端己微微叹息道:“文曲,你在天庭不受重视,也并无武术傍身。凡间却尊称你一声文曲星君,为你起庙铸像,天下学子汲汲以求,向你叩首。你若真厌恶人世便罢了,你骗得过别人,难道也骗得过我么?你口中说着不在乎文运,可你在国子监教书时那样的神情,我在天宫从未见过。”
李寰手指一颤。
“你此刻只是凡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武曲早已经长大了。会找天女寻欢作乐,我想他已经无须你整日提点。他若离不得你,自会放弃神位,从天上下凡来寻你。你莫不是觉得受人排挤的滋味很好受?”
李寰骤然擡头,“你知道...”
“不是我知道,是帝君知道。他去找过武曲,”孙端己漠然无情的侧脸有种不可撼动的错觉,“不然你以为武曲为何肯放你下来,武曲这样伤你心,你还愿意眼巴巴凑上去?为自己活一世罢,做个凡夫俗子也好,何处不得遇良人?我言尽于此。”
李寰眼睛一眨,几欲落泪。
说话的功夫,白陵伸手向张弈乾道:“一夜雪,给我。”
张弈乾这回没犹豫,白陵二话不说扔进嘴里,朝云雪臣身旁一趟,闭目道:“多谢。”
李寰盯着白陵毫不犹豫的动作,想起的却是另一张游戏人间的脸。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原来竟是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