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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劫

“无妨,不是要他真的自尽。”孙端己道:“一刻钟后喂他解药,足够他寻回记忆。只是白陵若难以割舍,逗留天界,错过时机,他就无法下界了。”

*

云外闷雷隐隐滚动,北斗杓柄指处,紫微星宫壮丽巍峨。

上天界岁月凝固,此处一如下界时。

倚着左廊柱的青枫双手互相拢在一起,叶赤发困,不住点头。

天枢宫一道黑气掠来,青枫使力一推叶赤,颤声道:“不好了,那煞星又来了...!”

白陵恍然以为梦醒,他神情空白,一步一步走到门前,下意识接话道:“看见我来,跑什么?”

青枫一楞,赔笑道:“...星君,您就不觉得我们这对话似曾相识么?”

白陵默然一晌,客气问道:“雪臣他可回来了?”

“嗯..?帝君下界历劫去啦,星君您不是跟着帝君下界的么!”叶赤揉了揉眼睛,惊讶道:“我二人只是百无聊赖才来守门,帝君好久不在,我都想他了。”

白陵那恍然如行梦中的表情刹那碎裂。他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被一把扯断,白陵擡掌轰开宫门,飞身进去。

唤龙池万世不变,庭前中央梧桐巨木拔地而起,冠盖参天。落叶徐徐,凉风吹拂中,凤凰展开绚丽羽翼,飞舞过处痕迹如同摇落星火。

雪臣如果尚未回来,那他的魂魄会停泊在何处?白陵焦躁不安,不问缘由地撞开宫殿内一扇又一扇门,凤凰好奇地站在树梢上歪着头打量他。

白陵每闯进一扇门,房中都有一年注视着此地发生过何事的水镜,就像打开藏着往日的宝匣。云雪臣储存着那些记忆,白陵一头撞进来,那些过往便像溢出的水,兜头泼进名为白陵的软布里。

他在云雪臣的记忆里寻找自己的存在,却首次看清云雪臣的孤独。

这座仙宫太空旷了。

云雪臣数千年如一日地做他的帝君,理是非,断正邪。回了寝殿,不是翻书便是养鸟,他除了门前那两个仙奴有几只叽叽喳喳不通灵性的鸟儿,便没别的。有时凤凰会与他说话解闷,有时他也会盯着滔滔不绝的天河出神。更多时候,他一遍又一遍拭剑,他的剑法精妙绝伦,在天界少有匹敌。

可他从未因此开颜。他的平静更像是郁郁寡欢,白陵惊愕地发觉,这些年来,云雪臣似乎常常盼望着能离开这般现状。

甚至...想用一场无声的死亡结束。

白陵心惊肉跳地看这枯燥重覆的日覆一日,而一切都是从....那只被云雪臣捡回天界的狼改变的。

那是不属于六界的生灵。

白陵点破一团神力凝聚成的橘色清光,这团记忆的颜色与其他截然不同。这日,云雪臣不知从何处抱来只重伤濒死的狼崽,这小东西伤的太重了,浑身都是细细密密的剑伤。它趴在紫微帝君怀中哀鸣,云雪臣试图用神力为他治伤,可那无济于事,此世的仙神无法起效。

云雪臣整日翻阅上古神书寻找救治之法,等终于治好狼崽后,这只小狼崽顽劣不堪的本性就露了出来。

它不听话,又要吃生禽,先是赶跑了云雪臣养在宫殿中的群鸟,凤凰被它咬了一嘴毛,也不再轻易落地,只站在梧桐上。

后来不是吞了哪位星君的坐骑,便是捉了哪位仙子的爱宠。云雪臣跟在它身后赔罪,从未如此忙乱过。云雪臣苦不堪言,伸出细长的手指,轻点上它温热的鼻头,“我外出游历宇宙诸芥子洲,遇上你将你捡回,不求你上天入地,只愿你能听话些。叫你白聆如何?”云雪臣沈默了一会,忧心又欢喜地看着它,“这字不好,白陵吧。抹去你脑海中的往事,从今以后,你是我一个人的东西。”

旁观的白陵心神大震,“这是..我?”

他沈在云雪臣的记忆里,看他们数百年相伴,渐生默契。狼不通人性,仅有生杀口腹之欲,直到那头狼一口吞下太白炼出的长生丹,这六界外物不在此世中,天地无动于衷,奈何下一刻天外雷劫顿至,轰鸣声中,将“白陵”劈得伤痕累累。

云雪臣终于悟了这头狼当初被捡回来时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那是渡劫之力。这头狼一降生便有神格。

众仙对这雷劫毫无办法,云雪臣却一反常态,漠然地站在雷劫外看白陵无处可躲的狼狈。那一刻,旁观的白陵与雷劫中的狼,心神奇异地互通,他们生出不忿,更生出莫大的委屈。

雷劫之下,这头不通灵性的狼,罕见地灵光一闪,七情六欲自委屈始。

那平日里待它温声细语丶轻柔抚摸的帝君,为何忽然冷眼旁观了?

云雪臣的不同,令当年的白陵如鲠在喉,浑身拧着一股与雷劫作对的气。那雷劈了一天一夜,白陵凭着一口气熬过去,他一夕成神,就此化了形。

白陵去折去半条性命,云雪臣亲自照顾他,他将太白星君的仙丹一把一把地往寝殿拿。再辅以上古仙术,可愈白陵的伤。

上古仙术有反噬之力,云雪臣为此闭关疗伤时,白陵醒了,醒后不见云雪臣,心头更郁郁不乐。发誓再不理他。

白陵不受此间天道规束,天上地下无人可匹敌。

可他空有神力,与五岁小儿抱金无异,云雪臣派人将他带到面前,带着微微笑意看他,“跪下,向我叩首。我就做你的师父,教你最好的剑法。”

云雪臣哪里知道,他自一手养大的小狼崽,却见他如仇人,竟对他隐隐龇牙,“不跪,你,对我不好。我不,跟你。”

云雪臣苦恼而忧愁地注视整日灰头土脸的白陵,“你还不懂七情六欲是怎样幽微深邃,爱生忧怖,忧生反常。雷劫只有你扛过去才行,我若焦急作色,凭你的性子,岂不是更要泄气委屈给我看,到时被雷劫劈死,枉费我将你养这样大。与其被雷劫劈死,尚不如让我一剑杀了你,难道我云雪臣教出来的学生,竟是个区区雷劫面前丧胆的废物么?”

云雪臣叹气,“罢了,你的心绪还太稚嫩,先去穿上衣裳。人前不可赤身裸体。记住了么?”

旁观的白陵几乎要失笑出声,这实在是很不体面的过往,他从未想过自己与云雪臣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初始。没有幻想中的轰轰烈烈,一见钟情。

他就是一头生冷硬倔的野兽,在还未通晓灵识的时候就想独占主人的目光与心神。

人间小儿摔痛了,若无人在旁边,他一人便咬牙站起来撑过去;若有人在侧瞧见了,露出几分心疼神色,这小儿不免要躺倒在地,泪眼汪汪,大哭出声。

可当初初次化形的白陵并不能体会这样的心情。他只觉得云雪臣忽然间待自己不好,不来温声细语的问自己,反而站在雷劫外旁观。

让他气愤之馀还有不得开怀的难受。

他还想在地上翻身打滚献媚,只等一旁躺椅里的主人伸出那只手,温柔地抚摸。

可温柔没有了,只有一双无情的眼睛。让他一个人的时候眼睛发热,流一滴又一滴的天河。

他还不知泪为何物,就已经学会泪流。

他与云雪臣怄气,与其他仙君把酒言欢,镜观世事,学着如何做一个好的神仙。

唯独不去找云雪臣。

每当他学会了什么门道,便在十年一次的众仙宴席上开屏一番,好叫云雪臣瞧瞧,他不是个废物。

云雪臣看他与旁人热络,勾肩搭背,每每怅然而去,如此白陵便会快意。就像是...自己大仇得报。

至于报了什么仇,他不明白。

百年拈指而去。

空置多年的天枢震动,传闻千年前贪狼星君因勘不破情劫,自甘堕落,在雷劫中与名为濯世的梅妖相拥着烈火焚身而死。

北斗首位空置多年,这是头一回现出异象。

天星异动,往往暗示着灾劫。

在众仙官的推举中,白陵自然而然落到了这个位置。云雪臣犹豫了很久,但正是因他如此犹豫,彼时的白陵反而要逆着他的意,这个贪狼星君,非做不可。

“做神仙便要在天道星谱中滴血刻名,你如今一人不受规束,进了此间天地,许多事便由不得你了。就是我也无法再保护——”云雪臣苦口婆心地劝。

“帝君,您指的是看着我被雷劫劈去半条命的保护么?”白陵嘲讽。

云雪臣不说话了,神情落寞,“...我的确是个失败的先生,你想做什么就去吧,顺应本心也无不可。”他一摆手,拂袖走远。

旁观的白陵看着云雪臣落寞的眼角眉梢,想冲进去将那个怔楞在原地的“白陵”一拳打翻。

他伤了云雪臣的心。

不久后,云雪臣带回了一只叽叽喳喳的学舌鸟,冷清的宫殿再次生出一点虚假的热闹。百年来每夜趴在房顶偷窥的白陵看见那扁毛畜生连夜里都依偎着云雪臣,恨得将琉璃瓦都要捏碎。云雪臣不着痕迹看了一眼屋顶,神情冷淡。

这样过去许多时日,白陵控制不住自己,冲进去抓住学舌鸟就要往殿外扔,学舌鸟受惊之下口吐人言,“帝君救我!!”

“谁准你每日贴着他!”

“你不也是畜生,帝君还护着你长出人形了呢。我也要化形,我还要做帝君唯一的爱宠。”

白陵咆哮,“你这只公扁毛畜生给我住口!”

一时间鸟躲狼追,场面鸡飞狗跳,云雪臣回来时面对一地鸟毛与狼毛——白陵那蠢货兴许是觉得两手不方便,竟变回原形去追。

云雪臣沈默地站在门边,往出退了一步。白陵扑过来将他撞倒在地上,凶相毕露,低沈人语,“不准你养别的东西!”

云雪臣冷笑,“你我有关系么?既无干系,你凭何强求。”

白陵顷刻化出人形,一把将云雪臣抱紧,他还不懂拥抱,只将怀中人往胸膛里藏,“你养了我,就只有我。我不准,不准就是不准。”

“我养你,你不认我,我也无可奈何。我想通了,你说得对,我待你不好,你去寻能让你欢喜的人也好,神也罢。”云雪臣一手掀开他,站起来,疲累道:“星君他日再来拜访罢。”

“你...!”白陵慌了神,又去抱他的腰。

“白陵,天漏一隙,有异世神闯了进来。近日我要专心应对,我很累,你走吧。”云雪臣头也不回,声音却冷下去。

白陵这时才明白,云雪臣待人真的“不好”时,原来是这样的。

天枢宫异动频仍,客星初次现世,仅有几位仙官在场,所幸云雪臣也在仙山布防,当即拔剑冲上去。

不想那客星与云雪臣甫一交手就打了个平手。

列缺霹雳间群星闪烁,他觊觎着此间北斗七星的首位,早知这个芥子洲中天枢无主。

云雪臣知悉他的意图,顿时怒不可遏,竟扛着被客星重创,到底将手中剑刺入客星的心。他通晓上古仙术,足可以击伤客星,然而先后而来的补天隙,此时又被仙阵反噬,加之被客星重创下,二人首次交手,客星就逼出云雪臣的心头血。

“帝君!”

“这是什么人...”

“灾劫已降!”

仙官们搀住云雪臣,望向客星。

“我是不死的,”客星捂着剑伤,狂傲一笑,“他日我必将重临。帝君,我无意冒犯,你们补了天裂,我就只能在这个芥子洲中游荡,仅是想求一星位,如此也不可么?”

“不可。天枢宫中星君早已归位,你若不能重寻歇脚处,本君有一提议,地府阎罗缺一力助,我可引荐。”

“哈哈哈哈!我原身为异世武星君,不慎被宇宙罡风席卷至此地,我也有一提议,你不若令那位星君自降地府,再令北斗恭迎我归位,如此可保太平。”

云雪臣不再回答,飞身直上,与客星再次缠斗起来,竟是要强留客星在此地,不顾性命也要将他击毙!

客星知他难缠,冷声道:“你若定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我未必会死,你倒是有可能被内伤与反噬拖垮,届时紫微陨落,帝君之位空悬,你这帝君之位就该是我的。”

“我今日一死,最迟千年转生回天。你被我所杀,便是魂飞魄散,天界便不再有隐患。你认为,哪个更划算?”云雪臣握剑的手一紧,剑芒暴涨,寒声道:“飞流三千!”

天界众星齐亮,只待为帝君借力。客星转身欲逃,同一时刻,从北斗首位的天际冲出一抹黑光,快如闪电,眨眼赶来,那人不做停留,扑进战圈拦住衣上血迹斑斑的云雪臣。白陵浑身发抖,怒吼道:“剑给我!”

云雪臣面容冷硬如玉,一脚踹开白陵。虚空嗡鸣,这一剑借漫天星斗之力,即将落成,可他肉眼可见的虚弱,若这一剑送出去,便不是人握剑,而是剑控制人。

云雪臣会被这史无前例的一剑当场反噬,化作一捧齑粉。

白陵一把攥上云雪臣的手,将他的剑一寸一寸压下去。星斗闪烁渐熄,云雪臣浑身冷汗,已然支撑不住。

客星将逃离之际,陡然回头盯住白陵,“....你就是那个归位的贪狼。”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白陵,“就凭你,连我的衣角也休想碰到。下次再来时,我不再惧怕这一剑,因为...那时紫微陨落,而你们之中再也无人能使出来这惊天动地的一剑,无人是我敌手,帝星乃天道钦定,我正苦于无法算计,云雪臣若重伤而死,我再重临时,你们这些人就向我叩首罢!哈哈哈!”

云雪臣重伤昏迷,仙药丹药如流水被送进紫微星宫,白陵却并未在他身旁服侍,独自私叩开太白星君的府门,讨教如何变强。

太白盯着他看了一会,“你该去治伤,雪臣生来无形无相,后又历遍世间万象,见识众生苦处,终于修得一剑,铭‘祭’,借北斗之力,以剑入道,荡平世间邪祟,终得天道封神。他的剑,不是那样好握的。”

白陵抹去嘴角的血,他的神情变得很沈,与后世旁观的白陵有几分相似,“不。我才是北斗之首,今日过去,他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好,他不会再受伤。”

太白叹道:“天枢武神早已遁入虚空,你不明白,如今雪臣承负的一切,皆是前孽。千年以前,雪臣并不是紫微星君,短暂化身一株梅花,人间战乱不休,他伫立在驿外默然旁观这一切,本就是一株草木,被人砍伤折断是他的命运。可这一世,这株梅花活了二十三年,后修成精怪。彼时领兵作战的将军,为他围了一片篱笆。战场上血火遍地,令人不可置信的是,所有人都默许了这一立锥之地的太平。或许那时所有生灵都苦于战火,心中仍向往着能令一株梅花得以芬芳的桃源罢。”

白陵张了张嘴,嗓音哑透,“....我听说上一任天枢旧主,是因与梅妖相恋才....”

太白深深地看着他:“是。随后不久,那名为濯世的梅妖被天罚降下雷劫,贪狼星君随之赴死,魂飞魄散。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是雪臣最后一劫。要做天下之主,便历天下之苦。可有人为他挡了,他便不欠天道,只欠一人。这劫,令亘古以来无数神仙陨落。这是他命中注定的,非人力可改。”

白陵嗫嚅道:“....我不能自比他的前缘,可我不想他再这样下去。我如何才能变强?”

太白目光有些诡异,“好罢,那我告诉你,神仙要下凡历四十九劫。你只有堪破所有,想起你的身份,才能再次回天。届时你的修为与根骨与今日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只是,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我该如何做?”

太白道:“跳下转生井,何时想起一切,何时就能回来。”

白陵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他回到云雪臣养伤的宫殿,望着云雪臣紧闭的眼睛,只觉得天大的不忿与赌气都漏了,只有一颗心闷闷生疼,想起那不知身份的将军,想起自己这样无理取闹。

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白陵偷偷割下了一缕云雪臣的断发,跳进了转生井。这一去,便足足淹留了三百世。

每一世,都有与云雪臣容貌一般无二的人在他的生命中纠缠不休。

每一世,他都堪不破。

那亘古以来令无数神仙陨落的劫。

只有一个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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