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胜之道
然而还没等他们迈出一步,不远处突然爆发出“嘭嘭”两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滚滚而来的浓烟和热浪。
“退后,退后……”
面临生死关口,先锋官顾不上亲王殿下向前的口令,一面拦着他向后退,一面大声高呼命令士卒们退后。
巨大的浓烟宛若滔天的巨浪,咆哮着向他们袭来,长着一张无边的大嘴,用炽热的温度逼退着所有想要向前的人。
“不许退,传本王的令,谁都不许往后退,违令以叛者论,当斩无赦!”
即使面颊被热气烫得生疼,裴璇还是杀红了眼,一把推开拦着他的先锋官,高举宝刀呵斥着周围不住后退的士卒。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比起他不容反抗的命令,大家更加害怕的,还是眼前当下可见的危险。
饶是他逆流冲在最前面,也一连高呼了三声,但莫说士卒,就连他一手提拔的先锋官都没有遵从他的命令,同样在后退的行列中。
对面又轰然开了两炮,中间的地面似乎被炸开了个黑漆漆的深坑,滚烫的空气中,焦糊的气味肆意蔓延开来。
炽热的浓雾中,一众北疆将士却并没有再后退,而是安静的驻足在原地,于一片死寂中注视着面前极度震惊而又残忍的一幕。
狼头双刃砍刀早已被鲜血浸染,雪亮的狼头染上斑驳血渍,显得狰狞而又可怖。
而比这更甚的,当属裴璇的那张脸,原本阴鸷的神情配上脸颊上滑落的血滴,宛若地狱里嗜血的恶鬼,透露着些许失控的癫狂。
周围接连响起的炮声如同助威的鼓点,裴璇扫了一眼身首分离的先锋官以及两名军官,狠戾的眼神环顾了一遍周围面色惨白的士卒。
就在一种人瑟瑟发抖,不知所措的时候,裴璇却突然举起手中染血的钢刀,在空中凌厉地耍了几下。
“向前走会不会被炸死我不知道,但我只清楚,如果你们再有谁往会退,一定会先被这把刀砍死。”
一听这话,周围的士卒都深吸了口气,在那双阴狠的目光中,一步步向前挪动,走向那被滚滚浓烟笼罩的战场。
看着身后不断靠近的兵士,裴璇得意地甩了甩手中的刀柄,透过那白茫茫的一片,似乎想用嘲讽的眼神凝望着埋伏在后面的那些人。
有了火药又怎样,不论此战谁胜谁败,他都早已做了完全的准备。
这帮人肯定没有想到,即使此战他们剩了,都用不了一天,他们誓死守卫的耀州土地,便会成为一片惨烈的坟墓。
那些愚蠢而又贪婪的百姓,也终将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也许他们谁都不会想到,他裴璇改头换面十多年,为的绝不是表面上的权势地位。
连他爹都以为他是为了造反,说来也没有人相信,他所求的,是要粉碎这个世道,构建一个属于他心目中的崭新王朝。
在那里秩序将由他改写,不需要各种曲意逢迎,也不需要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当前一切都会被重新划分。
在那里没有好坏善恶,只分有能无能。
什么仁义道德,什么尊卑贵贱,都通通见鬼去吧。
看着对面黑洞洞的枪口,裴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挥手示意身后的将士们向前冲锋。
“天佑我族,北疆必胜!”
两方的战鼓随之敲响,一时间杀声震天,兵刃碰撞响起交错的铮鸣声。
虽然北疆的骑兵英勇无畏,但有了何秋月支援的火药,耀州从开战起便牢牢占据了上风,轻松击溃了对面接连两次的集中进攻。
由于薛清安嘱咐了尽量不伤及要害,只以消灭其战斗力为目标,所以耀州士兵多将火器作为威慑,只有当对方无视警告仍要进攻时,才会用长刀与之迎战。
眼见着身边兄弟受伤无数,战马哀嚎着接连栽倒在地,雪地上的殷红不断蔓延开来,在地上形成刺眼的红河。
北疆不少士卒也更加溃不成军,试探着不断往回退,有些更是放下兵器,直接下马投降。
有一便有二,见到投降的同僚非但没有被残忍对待,反而只是放下武器被围起来,后面观望的北疆兵也放下了心,逐渐都投了降。
看着逐渐向自己逼近的刀尖,裴璇丝毫没有感到吃惊或者恐惧,恰相反,他十分从容地透过眼前的士兵,望向不远处身着白甲的薛清安。
十四年前,他父亲薛钰也是这样一身雪白铠甲,与万军丛中杀出重围,打赢了耀州保卫战中的重要一环。
而他,就因为当日风向的偏差,导致遭遇了对方早有预谋的埋伏,百名精锐尽数折损,只留下他负伤而归,而关键关口龙门关也没能守住。
经此一役,龙门关内上百户人家被屠戮,敌军的铁蹄无情地碾过无辜的百姓,而打了败仗的将军自然成为了仇恨的对象。
平日里对他亲和有加的眼中被怨毒取代,那些称赞的话语转瞬间变成了插在心口最尖锐的利刃。
裴璇从最开始的愧疚,变成了麻木,最后更加扭曲,成为了愤恨。
凭什么,凭什么他用一身的伤病换来数战得胜,不过是一时不济输了一场,他又不是没有忏悔,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又不是他想输的,那群百姓若是没有他的保护,早就被敌军的铁蹄踏个粉碎,哪里能活到这时,还敢对他这个救命恩人怒目相待,真是无可救药。
然而比起自己失败遭遇仇视,昔日好友得胜归来的安慰眼光,更让他觉得刺痛。
从前始终在他身后也就罢了,最起码他也是受人称赞的,因此能够勉强安慰自己接受。
可是现在,比起薛钰的备受称赞,他却成为了人人喊打的对象,明明是北疆那些蛮人的恶行,凭什么要都将怨恨发泄在他的身上?
明明数日之前,他还被这里的孩童亲手带上红花,在一派祝福声中起码出征,可拼尽全力的一场厮杀,怎么就换来了这个结局。
内心一旦种下了怨恨的种子,在夜以继日的痛苦灌溉下,终于生出了一朵沾染罪恶的邪恶之花。
时间回到现在,看着薛清安有些模糊的面容,裴璇扔下了手中开刃的钢刀,在一众刀尖包围中挺直了身躯。
三,二,一……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预想中的雪崩并未到来,耳畔响起的,竟是一声玩味又嘲讽的呼唤。
“让您失望了,叔父。或者说,称您裴璇更为合适?”
周身的血液霎时间凝固,裴璇猝然回头,果然看见完颜诚一袭黑衣站在身后,而旁边士卒手中拿着的,正是他精心埋伏的,足矣掩埋这一片的炸药。
“这些东西,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他是裴璇并不令他多震惊,毕竟他的这个身份在联系父亲开始,就不再是密不透风的秘密。
他不理解的是,这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是怎么提前知晓他所布下的局,知道这个战争只是个幌子,而兵分两处去取出他精心埋藏的炸药的。
听他这么问,完颜诚挑了挑眉,“这个吗,那就要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了?”
说完,他擡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薛清安,“十四年前他父亲死在你手上,现在你机关算尽又折在他儿子手里,我的冒牌叔父,您说是不是很有趣呢?”
然而裴璇并未理会这一冷嘲热讽,他的全部注意都被薛清安吸引,实在想不说那小子能知道的理由。
“裴伯父,您这一步的确走得极妙,不过您千算万算还是漏了一点,那就是时间。”
薛清安上前一步,“我一直很不解,前几日大雪纷飞您为何不趁此占据地形优势发兵,后来我才想明白,您是想要借大雪来埋藏一些东西,而这就是您的最终目的。”
“和您选择太阳刚升起的原因一样,炸药的引线早已被玻璃覆盖,只要阳光一照,引线便会被逐渐升高的温度引燃,而这张战争也正是为了等这一刻。”
“铺天盖地的雪崩到来时,不论谁胜谁败,都会永远埋藏在这场大雪中。而您,会沿着早就准备好的路线全身而退,将耀州重新建设成想要的王国。”
一字一句,完完全全戳中了裴璇的内心,与他的计划分毫不差。
“没错,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你们若是因此得意那就太早了,好戏还在后面呢,哈哈哈哈…… ”
短暂的安静后,裴璇阴狠很地瞪着薛清安开了口,随后他那尖锐而又癫狂的笑声不断响起,在山中回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
而薛清安就这样静静站在那里,看着裴璇的面容上没有愤恨,也没有厌恶,在何秋月看来,那是一种怜悯,对于无药可救还垂死挣扎之人最后的宣判。
“若您还对炸毁耀州城怀有期待,那我劝您还是趁早放弃吧,无论是耀州还是洛阳,都不会产生丝毫变故。”
薛清安看着这位曾经抱着他驰骋疆场,又狠心杀害父亲的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局已定,胜负已分,裴伯父,你输了。”
无论有什么理由,英雄与恶人之间的界限一旦跨过,便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裴璇呆呆看着远处的耀州城,狠戾的眼神逐渐涣散无神,只得在原地喃喃自语。
“还是,输了吗……”